三年前的五月，我被他在梦里缠住。前三次梦见他，情形是一样的：他吻住我，双唇相触的感觉是那么清晰。可更让我惊奇的是，第四天、第五天，直至第七天的夜晚，我仍然梦见他。梦里他亲亲热热地跟我说着话，心灵的震撼就是在梦里也来得那么强烈。这或许是太过于思念他罢。然而，几天之后，梦里的事真的发生了。

　　这个故事，应该是从八年前开始的。我二十岁那年，也就是留学的第二年认识了他。他高大英俊、热情而善良。他笑起来很豪爽，男子气息逼人。他的眼睛里有一种迷人的东西，像火一样的诱惑。

　　认识他不久，他和女友搬到我们合租的大房子，这样，我们和另外几个中国同学一起，一住就是两年。异国的秋日天空蓝得炫目，偶尔一两片白云扫过，也仿佛是童话中的天鹅羽毛。他十分好客，他的准妻贤惠有礼，烧得一手好菜。好客必健谈。我喜欢与他聊天，跟着他笑，我们争论无数个话题，常常至夜阑人静。他把他的蓝色笑容带进来，我的新生活生命便开始在蓝色底布上勾着金灿的，嫩绿的，火红的枝脉。我甚至没发觉底布由苍白变得这么纷乱给自己造成的暂短不适。

　　那些日子充满了阳光和春天的芬芳，我开始喜爱喧闹的美丽，真正是“以半闲谈，抵十年的尘梦”。他的到来，使我的留学生涯不再那么寂寞、寒冷，他成了我除梦想之外的精神依托，我就像天鹅羽毛，在空中溶溶地弥散，最后糅进蓝色之中。

　　八年以后回想往事，我才明白，自见他第一面起，我就被他眼底的一纵火擒住，我就已经爱上他。只是那时不知。

　　初冬的一个星期天早晨，阳光明媚，树枝上还挂着晚秋的叶子。我与他的女友相对面坐。良久，她谈起他们的爱情。

　　他们从少年起相识，渐渐互相爱慕。她说他正直严肃，并且，非常爱她。就这么着，他们走过了近六年的光阴。长长的爱情故事我听得入了迷，那一份平淡更让人感动。有什么还能改变这长达六年的青梅竹马之恋呢。他们那么相配，从不拌嘴。她为他洗衣服烧饭，像妻子一样快乐，满足；而他尽管有时责备她，但言语神气中却流露着包容、责任。相信，他一直在她身前遮风挡雨。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的小屋不再有我的足迹，我沉浸在岁月的静寂与忙碌之中。我常常看书到深夜，听他的房间朋友渐渐散去，青梅睡了，而他仍在喝茶，静思，走动。那些时刻，我仿佛不那么孤单了，因为他在与我一起享受这静谧，人生的玄妙。

　　两年就这样转瞬而逝。竹马与青梅学成回国，其他同学也相继各奔东西，而我还有半年才毕业。那个假期，我常常摸着他们门上的福字，把那门敲了又敲，希望看到其中的任何一个笑脸。

　　转过秋天，他回来了，仍然住在老地方。那些日子非常安静，我们如两个谦谦古君子，几乎淡得见面也不问候了。然而需要他帮助时，他总是默默地完成、离去。

　　我再看不到他眼里的火苗，但心里却感到它们的温暖。他在每晚月亮出来时回家。听见他从我门前走过的脚步声，听他把门打开浇水泡茶，心里慰藉得很。

　　每个夜晚经过他房间，总要看看是否亮着灯。那盏昏黄的，他用来读书的台灯告诉我有个亲人在身边。他仿佛是重重云雾之上一颗明亮的星，虽远，但却照耀，陪伴我，亲切，安全。

　　仅与他闲坐的一晚。不知不觉，已聊到深夜。静夜烘托着压抑的感情，我看到那久违的火焰，我渴望我留下，与他不顾一切地相爱。然而我逃开了，我们都怕，那违悖我们原则的感情烈焰会焚烧掉美好，只留下遗憾。

　　我们恪守着人格和道德，我们只远远地望，建筑在他人痛苦之上的感情，哪里会幸福。

　　当雪下得最耀眼时，我完成学业，离开生活和奋斗近四年的异国回家了。

　　临行前夜，几个朋友喝酒畅谈。最后众人皆醉惟有我与他“独醒”。我们对视，我们笑。我想让他拥我入怀，告诉他这些年来的爱恋。他狠狠盯住我的脸，仿佛想把这一生的注视都撮了去。我们的感情在那一刻，在异国的小屋中炽热地燃烧，躯体遵守原则，精神却合而为一。那一夜，我不曾合眼，他房间的灯也为我亮了最后一宿。

　　回国后的头一晚，我睡得昏沉。醒来后不知身居何地，恍惚间以为还在我的小屋中。家人发现我爱上喝茶，他们听我说茶很淡雅、香醇，又很浓冽、苦涩。人们听不明白，为什么我解释得有点矛盾，还以为我在国外住久了汉语生疏呢。离开他，才知道对他的感情如火如澜，无法控制。我把我的心留在他身边，常常在夜晚回到异国与他相会。有时与他牵了手走，有时是他抱住我喃喃低语。

　　一月之后，他回来了。

　　那是一个到处染满了春绿的季节，小鸟忙忙碌碌，一个劲儿地欢叫。他回来那天我好想去机场接他。当飞机盘旋在城市上空，我仿佛听见了它的隆隆响声。我心里边念着灯光、脚步声和茶香，思绪如潮，沉入回忆。良久，忽然想起此时他大概已经下了飞机，与美丽的妻畅诉别情了吧。

　　仿佛爱神捉弄，我突然一连七次梦见他，梦见他吻我，在我耳边低语。

　　我告诫自己，不能陷入这个泥淖之中，不能向后看，我属于明天，从前的脚印和悲伤已经过去，它们不可以占据我的全部。我热爱现在的生活，现在的宁静。可是，十余天之后，我却完完全全地陷了进去，那么彻底，毫无反抗的余地。

　　那是一个春日的下午，我们在国外留学的朋友举行了一次聚会，人不多，青梅没有来。大家说了许多话，喝了许多酒，谈起那段同甘共苦的岁月，都感慨万千。

　　我默默无语地倾听着，往事一一从心头掠过。痴看他笑语晏晏，我好一阵迷茫，一时不知今夕何夕。他微微地醉了，与旁人争执起来，我忙扶了他到路边树下。那是我第一次与他这么接近，当他的身体靠在我肩上时。他忽然对我说，他欠我一辈子。

　　星辰之下清风之中我感觉他的灵魂在悸动。纯真的感情赶走了礼法道德，他紧紧拥住我，仿佛已经渴盼了许久，我伏在他怀里柔顺如一根草，浑身颤抖却像凉风里的藤蔓。他高声叹息，仿佛在尽情感怀这一时刻，他轻吻我的双唇，脖颈，他放声大笑，如夜空里的闪电震荡着我的心。这足够了。那样的拥抱，就仿佛是一辈子。我别无他求。

　　那是过去痛苦的结束还是新的痛苦在开始？数天过去，我被梦想成真的感觉包围，从前的梦境与现实已经混淆，主宰这事的神灵可怕而美丽。我终于被惧怕已久的泥淖吞食了魂魄，这魂魄四处飘游，寻找他的双臂，他的叹息。

　　我重返故地，寻找那棵作见证的柳树，可是全无踪影，大概它经历了那晚的事，动了凡心，化了树神，飞走了罢。我时时想象他或许就在身后，每次转身都盼望看见他；我期望着他会敲响我的门，总是凝神细听楼道里的脚步声。不灭的火在我的眼睛里灼灼发亮，不安的狂热使我的血液奔腾。

　　聚会之后一直没看见他。我明白他的沉默，明白他对感情的严肃与执着。那灵魂与灵魂相撞的火花多么炫目……我心里装着沉甸甸的爱，我的生命不再那么苍白。

　　爱他吧，爱他的指尖，他的发根，爱他的一切，连同他的爱情。

　　有一回在一个旧暗的梦中看见他，清瘦着脸问我过得可好。我挽了他的手臂在楼群中行走，月亮像一颗黄色大泪珠痴痴地跟着我们。忽然有一群姑娘围了他嘻笑，仿佛是他工厂中的同事。瞬间又消失了。我蓦地看见那颗泪珠月亮，叹道好美，这时二人转过了一角楼，月亮被遮住了，他又拉了我回去看，说，真的美。我苦苦地与他在梦里相恋，凌晨的梦境成了我生活中最大的乐趣。我经常按捺不住思念他的心情，把他的手机拨了一遍又一遍，他在那边接起我便挂下。

　　又是两年过去。他渐渐地少来我的梦里，我惆怅而轻松地与这少女时代最纯净热烈的爱情告别。

　　我爱上了别人，又失恋。又有了相爱的人，我以同样的热情爱他，只是似乎多了几分世故，少了那份天真。但是我不再让自己面对新的遗憾。我对再爱上的、又失去的人说，我爱。我不能再在思念之中用长久的时间咀嚼遗憾，用更长的时间来忘却。

　　去年10月份，他们结婚了。算一算，他们恋爱近十年了。我不相信有白首偕老的爱情，我的爱情太过浓烈，燃烧不了太久。相守是因为责任。忘记了什么时候，他这样对我说过。

　　再次见他，他老了许多。这些年他依然晚睡、喝酒、抽烟。他的事业并不如意。

　　他的脸上不再有当年澄明的神色，暗暗的仿佛蒙了灰尘。只是那眼睛依然很亮，虽然再看不见里面的火焰，但却感觉到熄灭之后的深邃。

　　他们举行婚礼的日子，我飞往留学过的故国做学术访问。我回到住过的房子，物是人非，我慢慢走近他们的房间，仿佛听见他的爽朗笑声。我想流泪，以纪念逝去的爱情，可泪水不再似当年的潮涌，我爱他，我忘了他。

　　前日同学小聚，他和妻都在。他的妻依然美丽、精明。她温柔地为他拂去身上的碎屑，他们很幸福。他又是一个好男人了──他不是一直是个好男人么。之后他送我回家，我对他说我有了男朋友，他笑问我何时结婚。仿佛他从来不曾爱过我。一路无语，分别无语。那感情真的淡去了。看他的背景，忽想起，爱情与道德究竟哪个重要？以现在的我重新选择，那一晚一定留下，即使没有结果，也干干脆脆地爱一场，不必有日后那么多的苦涩遗憾。

　　然而又怅然若失──选择有道德地相爱，毕竟内心是平静的。在问心无愧中回忆逝去的爱情，那含蓄而伤感的美丽，忆起来或许要比相爱了却要背负他人的痛苦好得多吧。我想说的是，这世上，除了情爱，欢乐，欲望，还有更重要的东西，它或许是勇气，或许是责任，或许是真的善良。

　　那个年纪的我们。

　　/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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