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近几年的调查表明,夫妻对性生活或多或少感到不满意的人,大约占已婚者的三分之二左右。但这些人中,真正发生性功能障碍的(例如男性阳痿、早泄;女性性欲低下、无高潮等等),不超过20%。其余的人虽然有客观存在的性高潮,自己却难于从中获得身心两方面满意的感觉,或获得的频率太少。这种"性感受贫乏"虽然不是疾病,一般也不至于严重到引起婚姻危机,但它确实影响夫妻的身心交流,极大地削弱甚至完全抹煞了性生活对夫妻和美的巨大推动作用。更要命的是,这种状况不但普遍,而且还有蔓延的势头。前几年主要发生在中老年或久婚者中间,现在则有不少新婚夫妻也因此而陷入困惑、忧虑乃至冷漠之中。许多人对婚后性生活发出感叹:"就那么回事","没多大意思"。
面对这种状况,一般人似乎只有三条路可走:一是"随它去",结果越来越冷漠;二是试图在其他活动甚至婚外性爱中获取解脱;三是寄希望于"壮阳药"、"补阴药",或种种其实并不科学的民间性技巧。显然,这三条路或者不现实,或者不见效,反而很容易使人遭到新的挫折,使原有的冷漠加重成恐惧、沮丧、自卑等不健康心理状态。
其实,在人们的性生活中,疑聚着当事双方基本性格和心理状态的几乎全部特征。性感受的贫乏反映着人生的缺憾和生命的不满,反映着双方最深层、最隐秘价值观的不协调,反映着两个独立个体之间,以及个体与社会之间的心理错位与情绪失落。从根本意义上讲,这种贫乏是永恒的,它构成身心两方面的性与爱情的饥渴,推动着人们不断探索和开创爱的新领域,更新婚后的夫妻生活内容。但是在现实世界中,这种贫乏又形成一个隐隐作痛的"心病",因为人们很少意识到它的存在,或不愿正视它,更多的人则是百思不得其解,从而无可奈何。这样,原本是永恒动力的东西,在无知无措中蜕变成负担与阻碍;而这种对性的需求、表现和升华,对性心理的交流与体验,往往形成不亚于性功能障碍的严重压抑。尽人皆知,在性生活中,"疏"比"病"更可怕,"冷"比"痛"更寒心。
那么,使饥渴变成厌弃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呢?最主要的是目标,性的目标,也就是说,你实际上期待着从性生活中寻求和获取什么。如果仅仅停留在口头上,一般人都会认为这个问题是废话一句。性的目标是快乐、巩固感情或生儿育女,跑不出这三样。其实这种说法本身就已陷入感受贫乏了。如果深入到性生活的隐秘之地中,绝大多数人的动机、期望和理想远远复杂得多,变幻得多。在当前,引起感受贫乏的主要有以下几种目标类型。
一、旧道德人格的枷锁
儒家传统强调:性生活必须"发乎于情,止乎于礼",夫妻可以过性生活,但必须有一定的限度和规矩。现在的新婚夫妻虽然很少有人知道这一限制,但其精神内涵却渗透在现代文化与习俗中,在个人成长过程中潜移默化地植入人的心底。人们不由自主地把性生理的成熟与"道德"的不断完善硬扯在一起,似乎年龄越大就越应该压抑青少年时代的性好奇心,越不应该搞什么"新花样"。尤其是结婚后,在繁杂生活和"立业"目标的重担下,似乎更应该庄重起来。这种心态加之婚后很容易出现的新奇感丧失,必然造成从性生活内容的贫乏发展为感受的贫乏。这种现象在受教育较多的男性和几乎各阶层女性中相当常见。由于一方或双方没有意识到这种旧道德人格的束缚,许多夫妻产生种种其他误解、猜忌,有的更是相互感染,同归冷漠。有的妻子想开个性玩笑,遭丈夫冷眼后积郁成病;也有的丈夫的阳痿却是由日益端庄的妻子引发的。
还有一种旧道德人格框框,表现为不科学和毫无必要的深层羞耻心。许多在传统家教甚严环境中成长的男女,"脏"与"耻"的概念广阔得令人惊讶:性器官、分泌物、自己不知的性行为方式、特定时机和场合都可能包括进去,连皮肤潮红震颤、机体律动、发声排气这些必然生理反应也难以逃脱。在社会上有一定地位的人则更怕"失态",不但在性生活中规矩甚多,而且时时在审视着自己或对方是否"有失大雅"。
另一种道德人格是"禁言"。传统文化最怕最恨的是淫词艳曲。许多人盲目地把这一戒律搬用到夫妻性生活中来,似乎从自己口中说出性的体验来,就有损人格和尊严,就成了色情淫秽。结果,许多人可以与同性别朋友谈论自己的性生活,却耻于向配偶开口。夫妻间的许多心理隔膜与情绪外移,都与这种"性禁言"有关。
上述种种现象,都是由于当事者不自觉地把追求完善传统道德、维持"君子人格"或"淑女人格"当作了性生活的目标。其实,在夫妻性生活中,最重要的道德,一是尊重对方的性权利和性情感;二是相互服务。为此,任何举止言谈都是正常和正当的。唯此,夫妻才能摘掉人格面具,放松而自然地相处,才能获得和交流应有的丰富的性感受。
二、工具化的危害
中国传统性观念强调的是后果,是责任,严重压抑了人对性生活过程本身的体验。性被当成一种工具,以寻求性本身之外的其他什么目标。最普遍的有这样几种工具化现象:
(1)生殖工具。这对女性和中老年危害尤甚。"非为色而为后也"。女性的性生活被看做仅仅是为了受孕,她当然没有权利也没有必要获得性感受。中老年则被认为早已完成生殖任务,又何必过性生活呢?
(2)优势工具。这在男性中最为普遍。许多丈夫不由自主地认为:高频率、大强度、、长时间的性生活,是男子汉旺盛性能力的象征,是优于女性甚至统治妻子的"根据",是维护夫尊妻卑的婚姻关系的工具。有的丈夫甚至觉得,性生活就是持续占有妻子人身的具体行动。他们根本没有理解,所谓性能力强弱,主要看当事者从性生活中获得多少美好感受,以及这种感受对自己产生了多少健康有益的作用和效果。结果,非常多的丈夫对阳痿、早泄极端过敏、产生病态恐惧,偶有不顺就自我怀疑、自我误诊,甚至恶性循环以至不治。其实,为显示"优势"而频繁机械地过性生活,性感受就会越贫乏,夫妻心理距离就会越大,阳痿早泄反而会多发。
(3)维系工具。这在各年龄组和各阶层夫妻中都很常见。和谐的性生活当然对婚姻美满有巨大作用,但重要的是它的质,而不是量,是感受内容与程度,而不是频率。许多丈夫出于责任,许多妻子出于义务而勉强保持高频率的性生活,生怕因为次数少而影响夫妻感情乃至婚姻关系。殊不知,这样得到的只是无火之炉、无花之树。
(4)宣泄工具。这在人们处于不良情绪时最易发生。性生活的确是人类最富于情感色彩的行为,但它也最脆弱,只能载欢载情,却无法泄忧泄怨。许多夫妻想用性生活来安慰、激励或疏导自己或对方的情绪,偶尔为之确也有效,但务必要把心理交流与感应做在前边,否则会把不良情绪掺进性感受,留下难以消除的否定式心理印记,日后发生不自觉的性冷漠。还有一些人会形成变异感受方式乃至奇特性心理。
(5)爱情工具。新婚丈夫或久婚妻子易于产生这种误解。前者往往仅仅用性生活来表达自己的爱情,后者又往往用性生活频率来衡量丈夫爱自己有多深。性生活理应是真正的"做爱",但性感受毕竟与爱情有别。性与爱理应相结合,但并非总应合一,有时也要相对分离。那些心理束缚较多的夫妻,最好逐步深切体验出性与爱融合的美好境界:而那些敏感和情绪化的夫妻,则应适当把性与爱分开,寻求两者并行不悖的途径。性有着自己的基础与作用,如果强行把性作为爱情的工具,就不免夸大性或贬低性,降低性感受程度,爱情本身也就会受到损害。
性生活应该是最放松最自然的行为,它的目标就是实现本身的过程,尤其是加深主体过程的体验。给它附加任何一种其他目标,不管这目标看来多么美好或实用,都势必造成性本身目标的迷失与削弱,造成性感受的淡漠。结果,工具化的性生活会反过来惩罚主体,使人的性目标和附加目标都无法实现。
三、梦幻偶象的负作用
如果说旧道德人格与工具化主要发生在中年以上的一代人中,是一种将要逝去的威胁;那么现在新婚夫妻中,尤其是大城市青年中,一种新的威胁--梦幻偶象,正在迅速蔓延。近几年来,各种各样的性知识和性爱文艺至少在大城市青年中已传播得相当广泛,就连看过直接描绘性生活的形象材料的人所占的比例,也高得令人难以置信。许多人不自觉地把这些材料中的情景,当成自己性生活的理想模式,因而产生了几种负作用。
(1)单纯模仿性技巧。人类可能具有的若干种性生活方式。没有一种是人人适用的,更不可能人人都从中获得相同感受。机械地模仿或盲目地崇拜任何一种或几种,最大的害处是把人的内心注意力诱导到外在动作本身上,忽视了动作是服从于感受的,尤其要服从双方相互间的心理感应与交流。大多数性生活不美满的夫妻主要是感受与协调较差。性技巧的运用一般至多作为辅助手段,绝不是灵丹妙药。如果刻意地、外露地或勉强地运用技巧,不但容易伤害对方情感,更会使自己蜕变成机器人,再多再新奇的技巧也难以消除内心的孤独寂寞。
(2)期望过高。人的一生中,能达到相对极点性高潮的性生活,在总次数中只能占很小的比例。这是身心和环境所决定,绝非个人努力所能无限扩大的。许多夫妻重视性感受,但受性爱文艺影响,总是把那种高度典型化的极乐境界当成现实中必须常存永存的状况。如有不符,心理上的缺憾和懊恼极大,远远超过普通性生活与极点之间实际具有的差距。这会形成恶性循环,反而感受不到日常的、非极点的性生活的乐趣,最终导致两种状态都丧失了。
(3)移情于偶象。幻觉中出现自己理想的异性偶象,这本是人们(尤其男性)在性生活前后常有的事。但一般说来。这遇像是不确定的,尤其是并不形成直接的、长期的情感关系。由于性爱文艺一般都具有很强的心理感染力,一些内向细腻的青年男女,会不自觉地选定其中的一个形象来寄托情感。产生"恋"的情绪,以至于在现实性生活中非靠幻觉来刺激与满足不可。这势必加大夫妻的心理距离,甚至出现异常心理。
以上种种梦幻偶象,很容易被年轻人误解为情感丰富浪漫或理想层次较高。其实,性感受的首要条件就是身心与意识的自然放松,容不得任何杂念,即使看来很美好也不行。技巧运用、更高追求和幻觉刺激等辅助手段,只能在具备了系统的和深刻的性行为学知识后才能使用,一般应靠专业人员的指导与咨询,否则往往适得其反。
综上所述,性感受贫乏的要害是当事者出于性以外的其他目标,使自己在性生活中成为局外人或旁观者。一个人可能同时具有多种外在目标,夫妻双方的外在目标又可能极不相同,因此简单的劝说或统一难以奏效,药物与技巧也并不灵验。唯一的出路是:寻求自然过程的归复,让性生活成为它自己。(潘绥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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