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封“伊妹儿”代表一朵玫瑰,那么要九十九朵玫瑰才能代表一个人的真心。不过,网恋的真实与虚拟,并不取决于外化的网络,恰恰相反,它取决于我们自己。旗动?风动?还是心动?这就是哲学上的一个最好例子。
我是在腾讯的“四十情怀”聊天室认识他的。这个聊天室与“纯真年代”、“跳跃青春”一类的聊天室似乎有些不同,它没有那种热烈欢快、青春勃发的浓郁气氛,却多了一 种安静沉稳、神秘浪漫的氛围。来这里聊天的人大都比较成熟达练、深藏不露,虽然偶尔也窜进来一二个泼皮,但过不久就会自讨没趣地悄然离去。
有个OICQ号码为25935958,化名为“孤独男子”的人,几乎每个周六的晚上都要在“四十情怀”聊天室出现,与人谈话也是文质彬彬的样子,真使人感到这家伙对网上聊天几乎是怀着一腔深情。2000年11月的某一个周末,当我把他键入自己的好友名单时,他那只“企鹅”就及时摇晃起来,嘴里还发出吱吱的叫声,接着我们就开始聊上了。
“你好吗?”他发来信息。
“不好。”我说。
“为什么是‘不好’?”他一定觉得很奇怪。
“因为今天天气不那么好啊。”我说。
其实,我是用这种比较独特的语言来吸引他的注意。果然,他很快就从“百忙之中”抽出身来专门“伺候”我,与我天南地北地“痞”起来。斡因此得知他的名鬃叫柳亚苏,男,今年34岁,在西安A大任教,已离异一年之久,由于生活单调孤独才喜欢到网上聊天。当然,我也把自己的真实情况告诉了他:江小丽,今年29岁,自由职业者,偶尔炒股,感情曾受伤害,因此拖到今天一直独身。我的这些情况是真实的,我想,我们一个在西安,一个在南昌,又没有什么利害冲突,就没有必要说假话了吧?当今的假话满天飞,尤其是在互联网上,就像地球末日来到,潘多拉的盒子打开了,每个人都在匆匆忙忙地说谎,似乎要在末日来到之前把剩下的谎话全部抖个精光。
不久我就发现“孤独男子”也在说假话。那天他给我发“伊妹儿”的同时也发来一张贺卡,卡片下方竟然打着这样一行字:爱你爱到一万年。这是我们互传照片后发生的事,我想也许是我的模样儿使他感到“春心荡漾”了,脑袋一热才说出这样的话来吧?但是,我们毕竟都是成年人,相互又不很了解,“爱你爱到一万年”不至于吧?
一个成熟而孤独的男人,突然变得像个小男孩似的热烈奔放,这其实是一件有点可怕的事。我慢慢冷却下来,懒得再去理他。
然而,“孤独男子”却执拗起来,不断地给我发“伊妹儿”,每天一封,将我的电子信箱堆得满满的。在他的信发到第十八封时,我终于给他回复了:“如果一封信代表一朵玫瑰,你要送我九十九朵玫瑰才能代表你的真心。不过,那样做似乎太残酷了一点,我提前对你‘大赦’。这样吧,你春节来南昌吗?我等你。”
我在网上要打发一个人时,就会像这样说。从西安到南昌去见一个聊天室遇见的人,这不等于是天方夜谭吗?不料他很快发来个“伊妹儿”问道:“你的地址呢?”
地址就地址,我给他发了一个去,那是我姑妈的。我还特别补充说:“我特穷,家里安装不起电话。”
2001年1月16日,距春节还有一个星期左右,这天下午,我正在证券公司看股市信息,姑妈突然给我打来一个电话:“小丽,你有个西安的朋友来找你,他在我这里,你赶快来一趟。”
这次真让我大吃了一惊。我去姑妈家里,那个家伙正坐在沙发上,瘦瘦的,一见我来便上下打量我,然后像个老朋友似的对我笑着说:“你好像长胖一点了。”
“柳亚苏!”我脱口说,因为我见过他照片。我心里紧张得很,几乎不能应付这种场面,还是他觉察到什么,机智地说:“我们到外面走走吧……”我在姑妈异样目光的注视下与柳亚苏默默地出去了。
外面有风,很冷,我用红毛巾把半个脸都遮挡起来。他仔细地注视我一下,然后说,没想到吧。我说没想到什么。他说,你没想到我会真来南昌见你吧?你不了解我,我这个人很执拗,而且,我常常对生活怀有一种梦幻色彩,这点和一般人不大一样。
我记得他是教哲学的,按理这种人思维缜密、逻辑性强,遇事一般都比较冷静,可现在他又自称是个梦幻式的人物。也许,他是用这点来解释他此次的举动吧?
把他送回宾馆后,我没有直接回去,而是先到姑妈家,因为姑妈一定正在等我回去“汇报”。果然,刚一见着姑妈,她就追问我柳亚苏是谁,是不是我的男朋友。我漫不经心地摇摇头。然而姑妈并不放过我,又追问我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他在西安做什么,家里都还有些什么人。我忍不住打断姑妈:“搞审讯么?你问得这么详细做什么?”
“怎么不问清楚?现在外面的社会很复杂,骗子到处都有。”
我忍不住扑哧一笑。
其实,我并不在乎柳亚苏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只在乎自己的感受,只要感觉好,他就是个骗子,我也会接受的。从这点看,我才真正是个梦幻式的人物。
第二天,天气很晴朗,我的心情也很好。头天我与柳亚苏约好了见面地点,我去时,他已到了,一见我来,脸上便浮现出孩子般的微笑。柳亚苏这人表面上看来文静,但却特别喜欢讲话,好像他在课堂上给学生讲话还没过足瘾似的。
“你对网恋怎么看?”我问。
一听到这个话题,他就来劲了,好像早就预料到并胸有成竹似的。但是他没马上回答我,过了半晌才说:“你还有后半句话为什么不说出来?你是不是像大多数人一样,还想说,虚拟的社区,包括网恋,是不真实的?”
这人还真厉害,竟一下触及到我心里盘桓的问题。
男女之恋是一个古老而永恒的话题,他说。自由恋爱,亲友介绍,婚介撮合,这些都是一种形式和载体。今天,科技发达了,有了网络,多了一种形式,就是说,网络也是一种载体。载体本身并不存在真实与虚假,虚假与否只取决于心。因此,有人认为网恋是虚假的,把人心的虚假归咎于网络,这显然是一种哲学上的误区。
“在网络时代”,他接着又说,“人类的弱点暴露得愈来愈充分,人性的悲剧愈来愈得到张扬。而我们在看待问题和分析问题时,目光老是往外看,而忽略了内省。你读过佛教的书吗?你知道旗动、风动和心动的故事吗?”
这个典故我知道。从前有个和尚和他的徒弟,有一天看到风中飘舞的旗帜,于是和尚考问徒弟是什么在动。徒弟知道是师父在考自己,于是想了想,回答不是旗动,而是风动。和尚却说,这哪是旗动风动,而是你的心在动。徒弟由此大悟。
我不得不承认,这个网上大名为“孤独男子”的柳亚苏很有头脑,看问题颇有见地。然而,我心里仍有那种疑惑:这样一个思想颇深的人,却像个多情少年似地急冲冲赶来南昌,给人以人格分裂的感觉,这是为什么?
柳亚苏说他在南昌一共逗留五天,因为他春节前要赶回去与父母团圆。但在头两天里,我们似乎全在那里讨论问题,发表看法,有时高深得不得了,就像在进行着一场学术研讨会。他还经常否定我的观点,手掌像菜刀一样地砍下来,脸激动得通红。而当我终于妥协时,他就显得很高兴,夸我聪明,有悟性。他还用暗示性的口吻告诉我:“歌德说过:‘我要寻找到一位聪明得能够佩服我的姑娘!’”望着他那副认真而傻乎乎的样子,我差点没笑出声来。
1月19日,我本来约好要去一位女友家的,但为了柳亚苏,我推却了女友,陪他一起去了公园。坐在公园湖泊旁边的长廊上,望着清澈的湖水和湖边那一排浓郁的树林,一种从未有过的温馨感觉掠过我心头。这时我们都沉默着,只觉得时间在一秒一秒地滑过。突然,有一只手轻轻地抚在了我的肩头,那瞬间,我的心突突地跳起来,脸上也热辣辣的。我埋着头,也不知从哪来的勇气,突然这样问他:“你说,你这次到南昌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男人有时候就是傻,譬如这个大哲学家柳亚苏,竟不知道我这样说是女人发出的一种信号。如果这时他作出一种求爱的姿态,哪怕是一种没有语言的小小的动作,我想我是会投入他怀抱的。但是他没有,他只是紧锁眉头像在思考一个什么问题,然后就像终于思考清楚了似的,又侃侃而谈起来:“我说过,许多人在网恋问题上都陷入了一个误区。当然,网恋就距离和空间上讲也受到一种限制,如果一方在西半球,一方在东半球,这种限制就更大。而恋情本身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有它的随意性,就像人们常说的随缘,不刻意追求一样。然而这归根结底还是人的一种托词。要知道,纯粹的爱情不需要附加任何条件,而现实生活中发生着的男女情爱,其实是附加了种种条件的……”他顿了顿,然后转向我,就像在总结一种结论似的,“干脆对你说吧,我这次到南昌来,正是想证实一个问题,那就是,假如我在虚拟的社区里寻找到一种我所认为的恋情时,我内心的诚意究竟有多大它才会成为现实?现在,那个网上的‘绛珠仙子’,现实中的江小丽,就站在我的面前。记得要来南昌的前一天,我还在犹豫,还在问自己有没有这个必要,但我终于启程了,我来南昌找到了你,把虚拟的东西变成了现实,其实也是打破和超越了自己内心的藩蓠啊!”
一个男人不远千里去寻找他的所爱,这种充满挚诚的男人今天还有多少呢?但是,不知怎的我一点也感动不起来,先前心里的那点点柔情蜜意也被他这番侃侃而谈冲散得无踪无影。我隐隐觉得,他与其说是在进行一种真实的网恋,不如说是想通过这种行为来证实他所关心的课题呢。
接下去我们都沉默了。在这空档间,我悄悄猜想,这个大哲学家如此地缺少生活情调,这会不会是他与自己妻子离婚的主要原因?
“能谈谈你的前妻吗?”我问,“你们是怎样离婚的?我想,这一定是你的过错吧?”
就在那瞬间,我发现他的脸色突然剧变,变得是那样阴冷,那样苍白,就像一个怀着无限期盼的病人突然听到医生的无情宣判!他很快恢复过失控的神态,用一种装饰过的、淡淡的声音说:“我们暂不讨论这个问题好吗?”
我知趣地点点头,不再追问他。
当晚,女友从电话上知道我这几天是在陪一个从西安来的“男友”后,十分感兴趣,非要在第二天见见他,给我参谋参谋不可。
“他长得怎么样?帅吗?性感吗?”
“去你的,你就知道性感!”我没好气地骂了她一句。
第二天一早,女友便风风火火跑到我这里来了。无奈,我只好捎上她一道去见柳亚苏。柳亚苏见了我女友很客套,很有礼貌。我们一同去纪念馆玩了玩,又去看了一场电影,中午他还执意做东,请我们到一家较为高档的餐厅,总之,男人的绅士风度是做够了。
但这天柳亚苏的话不多,热情也不像头几天高,有些敷衍的味道。我不知这是因为我女友在场的缘故,还是因为我头天的那个诘问深深地影响了他。如果是后者,我想我也没什么过错,因为假如我同他今后有缘,这个问题无论怎样也不可能回避啊。
晚上将柳亚苏送回宾馆,在回来的路上,女友笑着对我说:“想听听我的意见吗?”
“他比较瘦,不够性感,是吗?”我说。
“去你的!”女友在我腰间捅了一下,“你知道什么叫性感?人家挺有绅士风度的,这也是男人的一种性感呀!”
“这么说,你对他的印象还是不错的?”
“不过,”女友又告诫说,“我总觉得这个人的城府好像挺深的。我的忠告是,对这种城府很深的男人,你最好不要轻易同他上床,以免上当。”
“滚你的!”我说,“人家这几天丝毫没有表现出这方面的不良企图……”女友笑道:“大灰狼要吃人时,总是先要装扮成善良的狼外婆……”
1月21日,柳亚苏提前在宾馆订好票,要回西安了。我到机场送他。就在他快要与我分别的一刹间,他望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对我说什么,但没说出来。我心里挺紧张,直视着他的眼睛,然而他终于避开了我,转身汇入人流慢慢消失在检票口。一会,飞机带着巨大的轰鸣声冲上蓝天,我呆呆地望着那只矫健的银燕渐渐消失在蓝天深处,心里突然感到空落落的。
接下来的几天里,每当早上醒来,看到阳光透过窗户,映照着我摆放在桌上的那盆水仙花时,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柳亚苏,想到我和他相见时的那些情景。我有了一种淡淡的温馨,一种小小的思念。
大年初一,我打开自己的电子邮箱,以为会收到他一个节日问候。可是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令我非常失望。但我还是给他发了“伊妹儿”,祝他在节日里过得快活。几天后我打开电子信箱,仍然没有他的信息,于是我又给他发了“伊妹儿”……
到了初八,我上网把自己的邮箱检查个遍,除了同学和好友的贺卡外,柳亚苏仍然没来过一封信。我觉得很奇怪,百思不解。这个颇有学问、具有绅士风度的男人为何突然变得这样的不可理喻?难道真是我那句诘问刺痛了他?于是,我又给他发了“伊妹儿”,把这个问题向他显露出来。
没料到他仍不回话。我的倔劲儿来了,将这封同样的信每天给他发一次,从不间断……当我发到第十八封信时,他终于回信了。信上这样说——
小丽:你好!
你曾说过,如果一封信代表一朵玫瑰的话,那么九十九朵玫瑰就可以代表一个人的真心。我相信你,相信你的真诚,在候机厅与你分别的那瞬间,我就想这样对你说,但我终于没说出来,在这里我向你表示深深的歉意。
这次我到南昌,已从实践上证实了网恋的真实与虚假究竟取决于什么,并进一步从哲学意义上捕捉到人性弱点的症结所在。下学期开课时,我就将把这个事例作为教材向学生讲授,当然,在讲课的过程中,我不会提到你的真名,这一点你尽可放心。
最后,我觉得自己有必要向你讲出一件事情的真相。你不是一直在问我为什么离婚吗?告诉你吧,这于我是个羞于启齿的问题,但为了对你负责,我必须说。我的婚姻是痛苦的,我妻子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后来她跟着别人跑了,再后来她回西安与我离了婚。但是问题不在她,而在于我。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哦,也许你还不太明白……这样,干脆我直说了吧,小丽,我在某方面有点小小的不适,这非心理上的而是生理上的,它是无法医治的……现在,你终于能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小丽,我对你的印象真的很好,但我不敢去索取这份珍贵的东西,因为我清楚这不现实,我不配!
再见,永远再见!
读完这封信,我当然一切都明白了。那瞬间,我几乎没有了思绪,头脑一片空白,在电脑前呆呆坐了一下午。后来女友问起我这件事,我就告诉她,柳亚苏被我姑妈否决了。
这就是我的所谓“网恋”。说它真实吗?它不真实;说它虚假吗?它不虚假。其实柳亚苏那句话也有道理,真实与虚假并不取决于一切外化的东西,而是取决于我们内心。老和尚不是早对他徒弟讲了旗动、风动和心动的道理吗?
绛珠仙子口述
潘文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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