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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专栏作家:苦到极处的咖啡
http://www.sina.com.cn 2002年02月22日16:02 新浪女性

  作者:阿布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想喝上一杯纯正的法式牛奶咖啡,而且是隔壁的费加老太亲手调制的那种。

  当第一抹阳光透过半敞着的窗帘照在我和阿弗尔赤裸的肩头时,我再也躺不住了。

  楼下的集市已经有了早起的小商贩们的吆喝声,两年多了,他们地道的巴黎俚音让我至今也不能完全适应。

  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在课堂上认识的阿弗尔那口轻扬跳脱的爱尔兰口音的法语。她是在爱尔兰出生的,但却有法国血统,她从祖辈身上学来的法语结合爱尔兰人绵软细腻的音调,更显得婉转动听。

  近来我常上阿弗尔那里去喝咖啡。她总往咖啡里兑入一些威士忌,气味浓烈但是带有一丝淡淡的甜味的威士忌混在咖啡汁液里,会飘散出一股沁人心脾的迷惑感。或许这正是爱尔兰咖啡的魅力。

  阿弗尔一只手拢在我的颈中,告诉我威士忌在凯尔特语里的意思是“生命之水”,喝下兑有生命之水的咖啡,会让人焕发出无比旺盛的生命力。而我只是含笑推开她,告诉她这种浓郁而辛辣的味道只适合在寒冷阴雨的森林小木屋里,一个人秉烛独饮。

  威士忌遇热后掺入咖啡里,会散发出一抹成熟的忧郁感,这让我总想起罗婷那双忧郁的眼睛。

  隔壁的费加老太总是起得这么早,喷香的咖啡味道已经顺着窗口飘进来了。

  我很喜欢她泡的咖啡,更喜欢看着她熟络地调制正宗的法式牛奶咖啡。她沿用的是法国最传统的调制方式,用的咖啡豆是经过深炒且味道较为浓烈的,咖啡与牛奶的比例几乎是一比一,喝起来爽滑顺口,在浓郁的咖啡香气中,混合着一股淡淡的鲜奶的清香,令人感觉十分舒适。她可以挺着她母牛般肥大的身子,两手分持一把古铜色的专用调制壶,同时从两边向咖啡壶中注入咖啡汁和热鲜奶,这需要有极强的腕力和控制经验。我曾经试过,调制第一杯时还行,冲第二杯时两手抖得象个婴儿,出水量无论如何也控制不好。

  现在,她一定又在口中念念有辞地冲泡着咖啡了。

  我自己也觉得奇怪的是,只要一闻到这股浓浓的咖啡香气,我的第一反应总是联想到当年胡同口炸油条的那股油烟味。于是,对油条加豆汁的垂涎欲滴已使我越来越变得思乡心切。为此,有时候我对自己很不满,我不希望这样婆婆妈妈的情绪总象一条拖在屁股上的尾巴,怎么甩也甩不掉。

  就象对罗婷的思念一样。

  我第一次对人提起这咖啡香气让我联想到油条豆汁,就是在这张床上,不过那时候躺在这里的不是阿弗尔,而是原本黑发却染成了一头金发的的秀儿。

  秀儿是我在美院的上下铺室友李创的表妹,最初是和她的男朋友唐青历经千辛万苦才来到欧洲。他们先到的是意大利,投奔了唐青从小一起长大的一个在罗马做大厨的同乡,可因为与这个同乡一起卷进华人帮派间的械斗而死于非命。秀儿举目无亲,不得已只好靠皮肉生意勉强养活自己。后来,通过她哥哥李创,她知道了我在巴黎,招呼也没打就摸到了我这里。

  我原本不想收留她,我在街心广场卖画的那点儿收入勉强够我的学费和吃住,外出采风还得动用国内带来的积蓄呢。另外,我有些担心,虽然对得起好哥们李创了,可这样一来我如何面对罗婷?

  秀儿已经完全不是我印象中五年前的样子了。她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有一头古怪的金发,她的脸上丝毫也没有化妆,脸色苍白的象一张揉皱了的纸,眼角也有点儿下垂,看上去没精打彩的,秀秀气气的脸蛋衬着一件宽大的丝质长衫更显得形销骨立。她的一只纤细的胳膊从长大肥硕的袖口里探出来,吃力地提着一个相当破旧了的大皮箱。

  她什么也没有瞒我,她就坐在我的对面象是自言自语似的把她一年来的经历说个不停。

  我什么也没问,也不打算问。她说到哪儿我就听到哪儿,脑子里来来回回的只有一个问题:留不留她。

  她双手捧着费加老太送上来的咖啡,两眼无神地说说停停,她没有流过眼泪,也没有笑过,只是象在陈述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

  天已经黑透了。

  最后,我们都没了话。

  秀儿又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突然起身,打开了那只破皮箱,翻来翻去掏出个拳头大小的银罐子出来,然后又找到了一个银色的水壶,正好可以架在罐子上。接着她又掏了一阵儿,从一堆衣物里找到一个方包,在我眼前晃了一下,说算是送我的见面礼。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她就一把撕开了口,立刻有一股咖啡豆浓烈而原始的香气扑鼻而来。

  她向银色的滤器里倒了半罐咖啡粉,一言不发地抱着这套锃亮的银器下了楼。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和费加老太交流的,她凭着几句蹩脚的意大利语都可以在异国他乡混上一年半载,一个法国老太太自然也不在话下。

  她皱着眉头看了看我的那个大号的马克杯,把里面残留的牛奶咖啡倒了,然后细心地将她冲泡好的咖啡倾倒入杯子里。我们一左一右守在蒸腾着热气与香气的杯子前,望着咖啡汁表面的那一层薄薄的咖啡油在杯子里打着旋。

  她端起杯子让给我喝第一口,然后接过去一口口细细抿起来。

  这咖啡很浓很香但很苦,是典型的意大利口味。

  只是,我没有在意咖啡的味道,而是想起五六年前我第一次认识她时,是和一大群朋友去郊游野餐,那次我们曾共用过一个水杯。那之后我们有过许多次结伴同游,我们都似有意似无意地共用过一个杯子,直到我遇见了罗婷。

  不知是否是天意使然,罗婷的信在秀儿到来后突然中止了。虽然近来她在信中语意晦涩,好象一直有什么心事不愿向我阐明,但我始终相信她是深爱着我的,到底我们共同生活了近三年。

  可是,不祥之兆总在袭扰我,无论是上课还是作画,我总是不由自主的走神。

  好在与秀儿的相处倒也相安无事,白天我去上课或是到广场画画,她在附近一家台湾人开的熨衣店偶尔帮帮忙,平时更多是呆在我的那间小阁楼里,收拾屋子做饭自然成了她一天主要的差事。让我觉得最舒服的是,每天回来我都可以喝上一杯用她那把摩卡壶冲出来的意式咖啡,虽然比费加老太的苦了点儿,但多少有了一些家的感觉。

  我们就常坐在黑暗里,中间是那个飘散着幽幽清香的咖啡杯,说着一些从前的故事。

  我把能记起来的关于我和罗婷的每一个场景和对白,不厌其烦地讲给她听。秀儿本不是个安静的女孩子,可是在这些漫长的夜色里,她总是默默地听着,什么也不问。我们总是一个说,另一个听,直到想不出什么要讲的了才分头去睡。

  睡眠象是充电一样,第二天我们又会记起一些新东西,然后又开始一个讲一个听。

  有一天,静极了的深夜里,壁钟敲响十二下时,我终于忍不住哭了。

  因为那是我的生日。整整一天,我最心爱人的祝福仍然没有出现,而且,我明白了,这个祝福永远不会再出现。

  我听见秀儿的叹息声。然后,她从小柜里取出一个裹有丝带的锦盒,打开来露出一对镶有金边的小巧的宝蓝色咖啡杯。

  她说,送你的,不过,留给我一只吧。

  我取过一只,隔着朦胧的泪眼摆弄着,脑子里顽固地在想:是不是因为留下了她才会遭此报应呢?

  留下她果然是个错误。

  就是在这个燥热无风的夜晚,秀儿从隔出的帘子后钻了出来,钻进了我的毯子里。

  她说,她冷。

  狂热之后她嘤嘤地哭个不停,这是她在我面前第一次哭泣。

  我说你哭什么哭,以后我来管你不就是了。

  她的手指反复在我的嘴唇上捻来捻去,一会儿捏我的下巴,一会儿揉我的脸颊,不住地哭,肩膀颤颤地抖个不停。

  我被她弄得心烦意乱了,仰面朝天望着黑暗踟躇了许久,才问她,你是不是想唐青了。

  秀儿反而不哭了。翻过身也仰天躺了许久,忽然爬起来回她的小床上去了。

  我却再没睡着。

  我象牙痛一样的又想念起罗婷来了。

  后来在天气特别好或是特别不好的夜晚,她总会钻进来,抱着我,让我疯狂地亲她、爱她。她没再流过泪,但也从不在我的床上谈任何人,任何事。

  我们仍会隔着帘子远远地聊天,你一句我一句,可以相关,也可以两句话毫无联系。她常会嘤嘤地哭,而我只能忍住拢她入怀的冲动,任由她独自去悲怆,独自去平静。

  有一天在做晚饭的时候,她突然开始呕吐,我吓坏了,愣愣地盯着她弯下去的身子。

  她用手巾抹了抹嘴,睨了我一眼,什么也没再说。

  这顿饭是我一个人吃下去的,她只是远远地坐在墙角,象避开饭菜气味一样远远地躲开了我的目光。

  她居然决定把孩子生下来,这让我十分震怒,同时也十分不解。

  我每天都会花上几个小时做她的思想工作,把我在国内当过两年人事干部的本事全拿出来了,还引经据典剖析利害。结果是我原先就意料到的,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我捧着一杯咖啡坐在窗台上,不再去看缩在阴影里的秀儿。

  她自顾自地哼着小曲,又开始在台灯下缝制着什么不伦不类的东西。

  我一直不相信她这么个心浮气躁的人能做出什么漂亮的女工,但我错了,当我亲眼见到一件她完全依靠手工缝制的婴儿小衣后,刹那间我被母性的光辉慑服了,我相信了世界上真的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只有想不到的事。

  我仍是每天按时去上课,定期到各大广场去卖画。我不自觉地比以前画的时间长了,也开始与各种国籍的顾客为了半个法郎斤斤计较起来,这在以前我会觉得是很失面子的事情。

  秀儿一日日丰腴起来,脸上总是红扑扑的,笑意也多了。她时常会在不经意的时候朝我嫣然一笑,我觉得这时候她的确很美,恍惚中她的脑后似乎有一个淡淡的光环。

  有一个晚上,我从梦里突然醒来,听见一个人呜呜的在哭,我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是在做梦,而是秀儿在哭。

  我叫她的名字,她收住声。可突然又更猛烈地哭了起来。

  我有些慌了,爬起来拨开帘子,光着脚来到她的床前。自她的肚子显形后,我们已经调换了睡觉的位置。

  她将毯子蒙在脸上,双肩抖得很厉害,看得出她是在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我躺在她的身边,帮她把毯子从脸上拉下来掖好,又用手巾将她腮上的泪迹抹净。

  秀儿止住哭,脸对着脸出神地凝视着我。最后,伸过一只手拢在我的脑后,倚着我的颈弯睡去了。

  此后我们开始睡在了一起。

  我开始把原先她睡过的小床改制成更小的一张床。

  生的是个女孩,长得很像我,却不像秀儿。

  潜意识里,我有个很怪的念头没有告诉她,因为我觉得,这个孩子很像罗婷,尤其是那对看上去略带忧郁的眼睛。

  秀儿只抱过女儿一次,等我把她送到正经的医院时,她已经因为失血过多永远地倒在了陌生的国度里。

  我痛打了一顿那个自称在国内做过外科大夫的留学生,他头破血流地求饶说其实他是口腔科的,只拔过牙,和我一样这也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婴儿出生。他掏出钱说是要退还给我,我接过来狠狠摔在他的脸上。

  我的手和我的心一样,开始汩汩地流出了血。

  第二天,我把秀儿和我们孩子的事写信告诉了李创,然后将秀儿的东西全都塞进了她带来的唯一的旧皮箱中。

  孩子满月那天我收到了李创寄来的很多孩子用的东西,还有一封信,上面提到他准备结婚了,让我恭喜他,却没有提新娘是谁,也没有提到罗婷。

  我为老友终于找到归宿而高兴,一边逗弄着女儿,一边开心地说:你的麻子脸叔叔总算讨上老婆了,将来他们给你生个小弟弟,你长大了可以好好欺负欺负他,谁让你是个姐姐呢,你是个专门欺负小弟弟的小姐姐……

  突然,我心念一动,从床下拖出秀儿留下的那个皮箱,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掏出来重新整理。

  在她的一件内衣里掉出一封信,那字迹不必细看我就知道是罗婷的。

  我一点儿都没有吃惊的感觉。我打开信封,里面只有一页,上面三五行是罗婷的字迹,下面十几行却是秀儿写的。

  我没有去看罗婷写的是什么,反而先读起秀儿的留言来。

  秀儿说:对不起,我看了她写给你的信。那时候我特怕你赶我走,所以想知道你和她说了什么。却不料是她决定离开你的绝交信。后来,你给我讲了太多你对她的依恋,我更不忍心告诉你。现在我们的孩子快要出生了,是我的,也是你的,我们的生命也许从此不可能分割了。也许有一天你会发现这个秘密,但是,我不再害怕。

  当年,你因为罗婷离开了我,我伤心过,不过很快就痊愈了。现在老天有眼终于让你又回到了我的身边,我真的很开心,很满足。现在我知道,无论发生过什么,我心里还是只有你。

  其实,喜欢罗婷的不只是你一个人。你不在,我哥哥就会有机会了。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他对罗婷的感情。如果哪天她做了我的嫂子,你千万别吃惊。

  现在,我发誓,等孩子出生了,我一定会把这一切告诉你……

  我无力地倒在躺椅上,久久无语。

  我能听见女儿熟睡时均匀的呼吸声,声声令我心碎。她的梦里是不是在想念她的妈妈呢?

  我重新将那把摩卡壶擦得锃亮,然后回想着秀儿的方式在滤器里装入咖啡粉,合紧上面的水杯,点起中火加热。

  很快,一股浓郁的咖啡香飘散在狭小的阁楼里,水汽蒸腾着,顺着壶壁,也顺着我的脸颊滚落下来。

  我关熄了火,然后缓缓地在我的杯子和她的杯子中各注入一杯。

  过了一会儿,我象是听见秀儿轻声说:喝吧,这咖啡趁热喝味道才好。

  于是,我下意识地端了起来,轻轻地抿了一口,只觉得这一杯苦到了极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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