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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作家：胡梅林
1这套17层靠东的房子里，住着两个毫不相干的男人和女人。
一开始住的是宣和她的一个同事。不久，那个长着美丽脸蛋的同事，很快就出嫁了。这年月有好男人就赶紧嫁。因为好男人正在绝迹。结果，宣只好将其中的一间转租给一个朋 友的朋友，名叫蓝的未婚男人。言语不多，早出晚归，据说是一个不错建筑设计师。撞见过几次他的女友。小巧玲珑的那种，细得像麻雀。不知为何，她看她的第一感觉，她会飞的。
每次，她经过他的房门，瞧见外面的整齐摆放的两双鞋，便觉几分孤独和寂寞。然后，就盘腿靠在床头，将枕头捂在怀里，握着相框，看全家福：她，五岁的儿子和丈夫，一直看到思念成泪。如果不是讨厌那份工作—一个不大的图书馆的管理员。她是绝不会一个人跑到深圳来的。她在那个四周长满梧桐树的图书馆呆了十年，呆到孤独和颓废，然后是恐惧。一加一等于一的工作成了一种折磨。
2一天，醒来，宣突然发现自己的床单上是一幅陌生的方格图案。大惊失色。跑出房间，却见自己的床单高挂阳台。于是，闪电一样回忆昨夜的细节。竟是一塌糊涂。不用说，床单是蓝的。但他的床单怎么会跑到她的床上来呢？而她的床单又如何飞到阳台上了？十八级地震。难道，我昨晚入错了房门上错了床？
宣狠拍两下脑袋，拽拽头发，逐一验过房间的大东小西。天亮之前这里发生了什么？…自愿还是强迫？该死的38度湘泉酒。昨天好象喝了半瓶，和公司的同事话别。
见到蓝是七天之后。宣开始三天，都赶早回家，却不见蓝归来。第七天，她早已失去耐心。加上要租的店铺签字画押交订金，拿钥匙找装修公司，象陀螺一样转了一天，只想顷刻趴下呼呼大睡。冲完凉，从浴室出来，看见蓝的房门大开，悠闲地坐在咖啡色的帆布椅上翻报纸。看见她，莫名其妙地微微。宣想好的一套盘问方案，即刻就乱了。
“那天你吐了，”蓝从房间里出来，说，“我就帮你把床单给换了。你那天醉得不轻。”
“哦，真不好意思。”宣脸色泛红，掩饰着说，“你的床单，洗过了，谢谢你呀。”
她发觉他的目光在她的睡衣的乳房位置留恋了一秒钟。那种留恋不是简单的色情或者好奇，似有一种怀念。他换床单的时候，一定碰到了她的身体，甚至是一览无余。虽然，她已不再非常年轻，但依然有几分惹人。
几天之后，她就不再耿怀此事了。忙碌让许多复杂的事简单或是消失。修改了N次店铺的设计稿，搅得她无心睡眠。
“拜托，我要的是一间有品味的炖奶店，不是米粉店，不是大排挡，懂吗？品味？”
干装修的潮洲佬张大嘴，然后，咧齿一笑：“不懂。”
“气死我了！”宣烦躁地想，怎么会理解不了呢？做一间听着乡村音乐喝着白玉汤勺里水晶般的炖奶，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看来这样的感觉只有自己去找了。于是，宣抽了一个下午去书城翻资料，走马观花看了很多很美的设计，但却没有与她那五十平米的小炖奶店刚好吻合的。仰着头在高高的书架上找书，却看见蓝。
蓝说：“你请我设计吧，我只要一碗炖奶。”
宣的小店在人民桥附近的一条不大不小的街边。
“我设想着做一间城市夹缝中开放的小野花一样的小吃店，这是我还在做闺女的时候的一个梦想，那时候，我幻想，也许一碗都卖不掉，然后，我就自己吃，一直吃到第一个顾客上门，如果他是个未婚男子，我就毫不犹豫地嫁给他，哈哈…”
蓝非常惊讶，这个成熟的女人曾经那样天真。
3
两个月后，宣的“小妹炖奶”终于开张。蓝用方木搭梁，宽扁的竹子包柱，墙上挂了几幅凡高和塞尚的印象派油画，一间完全乡村感觉的小店，将宣幻想的乡野的麦香飘进炖奶的香甜中了。
“牛奶、鸡蛋加冰糖，然后，慢火炖上20分钟，就是炖奶。”
“这么简单？”蓝怀疑着望着宣的三个手指。
“当然，还有水，”宣笑着，“这里面学问的是水，最好的是矿泉水。更香，更滑。”
蓝想：女人就是水。他真的喜欢上了盛在白瓷碗里的有点淡黄色泽的炖奶。常常拎上他的手提电脑在接近打烊的时候，来坐上一个小时，之后，连美国乡村音乐的CD都带了来，一边听着音乐晃着脑袋喝着香炖奶，一边画着他的3D透视图。
夜深闭了店门，与宣一起回家。像两只每天早晨起来飞往不同地方的鸟，入夜却一同归巢。一次，宣锁上店门，街边行人稀少，她若有所思地问蓝：“你女朋友呢？好久没有出现了。”
蓝摆摆手：“兵变了。”
“兵变？”宣直乐，“谁兵变？”
“她走了，举家移民美国，走的那天，哭了一夜。”
“那她还是舍不下你。”
“倒也是，不哭白不哭。”
宣又笑了：“什么话，男人都是你这样的没心没肺。”
蓝辩道：“美国和中国的时差正好一个晚上，也就是说，在中国哭一晚上，到了美国还有一个同样的晚上，这多出的一夜，是不是不哭白不哭？”
“夜晚不是用来哭的，你还念着她吗？”
蓝叹了口气：“我们是大学同学。”
大学同学，跟她和他的故事一样，宣不再问了。学生时代的爱情，能够持续到校门外已经让人感动。
店里的生意不好不坏，十元一块的炖奶，不可能指望它让宣挤入中国十大首富。日进碗银，也就知足，这样忙个两年，就衣锦还乡，跟儿子丈夫团聚。在南京的鼓楼附近也开上一间，过个稳当的日子，一直到老。
白天有时没有客的时候，她清点完帐目，指派店员打扫清洁，自己就坐在最外面的那张铺着米格台布的方桌上，支着下巴，对着玻璃墙外大街边的榕树发呆。树是一种等待，等待着太阳将它的投影从东移到西，然后隐藏在黑夜里。
这里是夜晚的时候，美国是白天。如果一个人明天要去美国，那么，这个夜晚，她可以哭泣，因为，那边还有一个同样的夜晚，她可以笑，可以放荡。如果，南京和深圳也相差一个夜晚，会是什么样子？
有意无意地，她竟期待起蓝，不知觉中，习惯了在每晚打烊之后，有一个一起夜归的人。尽管，有时候，两人一路无言。
4
六个月后的一个周末，厨房的小师傅，独自一人到对面的电话厅里给家乡的女友打长途，忘记了时间。鲜奶干枯在碗里，碗裂开，熄灭了炉火。煤气泄露，然后，被另一个火炉的火焰点燃，“哄”的一声，把厨房炸了个天翻地覆，火光冲天。思念竟成了一场小规模火灾的导火线。
宣面对这突来的灾难，才发现自己并不是预想中的坚强。这场火烧掉了她前六个个月的利润。
蓝看着她万分沮丧地坐在床头，说：“我从前，看过一个电影，讲的是美国南部的一个庄园，发生了一场毁灭性的大火，将庄园所有的果树都化为灰烬，庄园里的人几乎绝望。”
宣说：“我现在就跟他们一样。”
蓝说：“后来，他们用锄头挖开烧焦的土地，发现地下的树根还活着，于是，满园欢呼，意味着还会有第二年的收成。”
宣笑了，很感激这个故事。也许是蓝杜撰的。她将头靠着他的肩，像一只鸟在空中飞行，却不防被一记冷枪击伤了翅膀。然后，带着受伤的翅膀落在一棵枝头上。蓝拥紧她的手臂，默默地坐了十分钟之后，他低头吻她的脸颊。她在他的安抚中睡着，因为疲惫，不想去拒绝任何事。蓝脱掉了她的鞋、袜子、外衣和裙子，给她盖上绒线毛毯。
蓝第一次仔细地环顾她的房间，瞧见桌上宣的全家福，她、她的儿子和丈夫。他们笑得那样满足。让他感染。这个游离家庭组织一千五百公里以外的女人。在熟睡后发出非常轻微的鼾声，像猫一样卷曲在毛毯里。其实，他很想去捧一捧她的乳房，但那似乎不属于他的。能够将他和她连在一起的只有是炖奶、一起进出的家门和他寄放在她的小店里的三张乡村音乐CD唱片。
宣醒来，怔怔地看着自己半裸的身体，羞涩满面。她想蓝应该也睡了。夜深人静。但走到客厅，没有看到他门边宽大的鞋。他出去了吗？她疑惑地敲敲他的房门，没有应答。他会去哪里呢？似乎与她无关。
宣在阳台上伸了个懒腰，然后回房收拾她乱糟糟如狗窝一样的房间。发现放在桌面的钥匙不见了。遍寻未果。顿时，猛醒。
洗脸，抹面，着装，出门。进到街口，远远望见炖奶店柔织的灯光。
蓝正全神贯注地趴在一张白纸上描画着。
5
蓝偶而会在宣的房间里，过下半夜，但她并不很喜欢这种感觉。像非法同居。她宁愿选择去酒店，像情人一样约会，拥抱，亲吻，抚摸，做爱。但绝不谈爱情，只是身体上的交流。她相信自己没有爱上蓝，至少现在没有。将来也许会吧。不知道。
她用手弹了弹蓝的胸肌，说：“其实，我第一眼见你女朋友的时候，就觉得她会飞的。”
“这么直觉？”
“女人看女孩，往往很准。”宣说，“再找一个，好让我们没有空闲在一起。”
“我爱你。”蓝说。
“算了吧。”宣笑着，“不要滥用这个词。甜的东西，我只相信炖奶。”
蓝认真地说：“你和他幸福吗？”
“我们很相爱。”
蓝对于眼前的这个女人依然不够了解。她真的可以如此坦然？
“我跟他是姻缘关系，跟我儿子是血缘关系。而跟你是体缘关系。”宣说，“这是人最重要的三种关系。”
6
一个月后，宣的丈夫带着放暑假的儿子来深圳。
她站在车站的站台上，翘首期盼着他们。十五分钟前，她送走蓝，蓝将一个月要画的图纸放在箱子里，去了广州。
宣说：“其实，你不必离开深圳。”
蓝说：“我怕我会忍不住回去看你。”
宣莞尔一笑，挥挥手。火车开出站道，阳光透过玻璃照到蓝的脸上，年轻而灿烂。
看见儿子的时候，儿子的笑容更加灿烂。
“想妈妈了吗？”宣贴着儿子鼓鼓的脸蛋，开心极了。
“想！”儿子大声回答。
“哪里想？”
儿子指着脸说：“这里想。”然后，指着肚子，“这里也想。”
“还有哪里想？”
“屁股也想。”
宣哈哈大笑：“跟你爸学坏了。小坏蛋。”
几个月不见的儿子，在智力和身体上都是突飞猛进。丈夫的功劳自然不可抹灭。他是个内秀的男人，不张扬。这是她最喜欢的优良品质。
从车站到家，母子俩唧唧喳喳了一路，说不完的话，亲不够的脸。
丈夫大明似乎没有太多的兴趣关心另一个房间里与他妻子同居一个屋檐的男人。
忙着将旅行箱里带来的吃的用的倒腾到厨房里，然后，出于礼貌地问宣：“要不要等他回来，一起吃晚饭？”
宣诧异他的单纯：“他出差了。”
“哦，”大明有些遗憾。他本想有机会谢一下他对宣的帮助。听宣说，店里的装饰是他设计的。
等到疲惫的儿子洗完睡下。宣柔情地躺在丈夫的怀里。大明熟悉的怀抱让她安心。刚进门的一刹那，她突然感到有些内疚。她不知道是不是背叛。身体的分离是一种背叛吗？人身上有那么多的器官和部位。甚至可以移植和捐赠。为什么独独性器官的接触就如此非比寻常？
大明将她的身体放平，有些急切地，很快就把性生活过完了。宣还没有来得及好好呻吟，却已风平浪静。
宣趴着仔细地看他，说“大明，你好像没瘦”。
“我还胖了两斤。”大明乐呵呵地说。
宣生气了：“你还胖了？证明你根本就没想我。”
“天天想，不信，你问儿子。我跟他一起想。”
“那你怎么会胖的？”
“你不在，就不熬夜了，当然发胖。”
宣笑着，涩涩的。半响，说：“你可以找个女人。”
大明一楞，然后就乐，说：“你别拐弯抹角试我。”
“谁有心情试你？真的，你可以给自己找个女人，但别给儿子找个妈。”
大明沉默了，抬手摸摸儿子的额头，将他伸出毛毯的小手塞回里面。说：“宣，你好像变了。”
宣一惊：“变了什么？”
“变地不切实际。”
宣这第一夜就没有睡塌实。总觉得身体里有一股东西在涌动，却不能迸发。她知道那是性爱而没有达到高潮的缘故。脑海里翻滚着没有规律的影像。间或有蓝的影子，但瞬间疾驶。反复着大明说“不切实际”的话时的神情和急切颤动的手臂。如果，有一天，大明真的上了另一个女人的床，他会不爱她吗？
7
几天之后，儿子对麦当劳的兴趣就超过了炖奶。陪着儿子去野生动物园看动物。虽然园子里的动物，不论是猛兽还是羔羊，个个都没精打采。但儿子依然表现出空前的兴奋。
店里几天都顾不上了，原来离开几小时，心里都挂着。这几天倒也心安理得。短暂的团聚，才发现时间真的是金子。
宣在房间里贴上26个字母，一声声地教儿子正确的发音。下午，突然接到蓝的电话。宣很惊慌。不自然地偷偷注意大明的表情。大明正跟儿子坐在沙发上潜心研究新买的电动玩具的结构。
宣借口出门。她在酒店大堂里，拨了电话到蓝的客房。蓝说：“你不上来，我们聊聊吗？”
“不了，你下来吧。”
宣坐在大堂的沙发上。蓝不自在地捏着手指间的一支没有点燃的骆驼香烟。
宣说：“你怎么提前回来？不是说好的吗？”
“因为，我想念你。我去广州的几天。一想到你在你丈夫的怀抱里，我就心乱的很。”
“不好，你现在有占有欲了。会毁了我们的。”
“不是占有欲，是爱，真的。我要发疯了。”
宣看着他满脸真诚的样子，不觉大笑，笑得掉了眼泪：“蓝，我不知道是喜剧还是悲剧。”她用指背揩干眼角的泪花，说，“他们来的这几天，我发现我比从前更爱他们。请你不要打扰他们。我明白，你也许担心失去我，所以，加速了对我的情感，但，这是一种感情泡沫。”
蓝原以为宣会为他的回来欣喜若狂。结果却是两个人的心南辕北辙。
蓝也许是真的爱上她了。他的眼神闪烁着像飞蛾扑向火火焰一样的光芒。但这更让她颤栗和担忧。她担忧着这种疯狂将会变成一种杀伤力极强的武器征服自己。
半个月后，如期将儿子和丈夫送上北归的列车。宣一个人走在拥挤的大街上。她突然害怕回家，害怕看到蓝，那个说要爱自己的人。她答应大明，一年之后，将炖奶店卖了，回南京去，一起好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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