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肖南翔长得丑，丑得让自己也不敢相信，天下竟有如此难看的男人，25岁的肖南翔并没有为自己的丑而难过，他曾经做过分析，父亲是个小矮个，长着一双鼓突的田鸡眼，下巴还特别长，走起路来一只脚长一只脚短；母亲也是小矮个，皮肤是非洲土著人的那种颜色，稍微淡一点，牙齿参差不齐，黄不拉叽的，一边脸大一边脸小；如果这样奇丑无比的父母能生出漂亮的儿子来，那才是天底下最好笑的事儿。让肖南翔更好笑的是，那么丑而且大字不识一斗的父母竟然给他取了一个这么漂亮的名字，为此，肖南翔常有些自鸣得意表露在他的怪脸上。这让小工厂的男工女工对他十分地厌恶，吃饭时不敢看他，甚至把饭碗端得远远的，躲着他。肖南翔根本就不在乎男工女工的不屑，他反而觉得那些人很可笑。更让肖南翔得意的是小工厂的老板惟独喜欢他，把他当宝贝，不但让他当监工而且让他充当了家庭男保姆的角色，买菜扫地做饭什么的。有个男工猜测，可能是肖南翔太丑，不怕他会拐走老板的漂亮女儿，老板才那么信任他吧。女工们就乐哈哈地说：“鬼才知道。”

　　老板家的小姐叫燕子，燕子长得确实漂亮，身段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该鼓的鼓该凹的凹。细腻如玉的粉脸，水灵灵的双眸，挺直的鼻梁透出一股新月的味道，红润的唇总是带着露水的光泽，两边的嘴角微微往上一挑，真是迷死人了。燕子骑着那辆粉红色的女式自行车上下班，然后所有的时间都呆在这座五层楼房最高处的天台阁楼上。工人们很少看到燕子笑过，这是一个男工女工们捉摸不透的漂亮姑娘，她令他们仰望。工人们在仰望的过程中，常会听到如诉的扬琴声从天台飘落，琴声就像无孔不入的风，排斥着机器的声音，进入他们的耳朵。这个时候，肖南翔一个大一个小的耳朵就会不停的抖动，整个脸向极丑的方向无限地夸张开去。

　　二

　　肖南翔是在暮春的一天走进这幢楼房的，不久以后就开始了漫长而又短暂的夏天。

　　无事的时候，肖南翔就站在大门口的一块空地上望天，天空中偶尔有鸟飞过，许多经过这里的人一看到肖南翔把短脖子拉长，那硕大的喉结一滑一滑地向天空张望时，就会忍不住笑。肖南翔只是望着瓦蓝的天，吞着唾沫。那飞过的鸟让他想起了天鹅，他从没有见过天鹅，家乡那个又偏僻又破烂的小山村也从来没有出现过天鹅。鸟儿一会就消逝在蓝天的尽头，他还在抬头张望。他突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小姐燕子就是天鹅。这时，他听到四楼的窗户“哗”地一声拉开了，探出老板娘的头：“肖南翔，做饭了。”他便从天空中收回了眼光，也收回了无边无际关于天鹅的想象。

　　这天做饭时，小姐燕子没下楼吃饭。肖南翔正在一楼和工人们一起用餐，他刚扒了几口饭，就听见老板娘在楼上大声叫：“肖南翔，你上来一下。”肖南翔把饭碗一丢，踢踢踏踏地上了楼。老板一家人正围在餐桌上吃饭。老板说：“这死妮子都被你惯坏了，动不动就发火不吃饭。”老板娘说：“不是我惯坏了，是书读多了。”老板瞪了她一眼：“你懂个鸟，没见识的东西，你老逼她嫁人干什么，三天两头带些不相干的人来相亲，她能高兴？你以为是我们那个时候啊，现在什么年代了！”老板娘吞下了一块卤鹅肉：“哟，你开放，你厉害，三天两头往发廊跑。”老板刚要发火，突然发现肖南翔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马上换了口气：“哦，南翔，你把这饭菜端到阁楼上去给小姐吃。”

　　肖南翔来到阁楼门口，门是紧闭着的，里面亮着灯。他在门口唤到：“小姐，吃饭了，我给你端上来了。”门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他又斗胆唤了一遍。不一会，门开了，里面的灯光倾泻出来，把肖南翔奇丑无比的脸照个通亮。燕子一身白色的连衣裙，脸上充满了愤怒，肖南翔发现她生气的样子也那么动人。她朝他喊：“滚！你给我滚！”肖南翔站在那里，低着头，一动不动。“滚！你听见没有，你给我滚！”他还是一动不动。她被彻底地激怒了，她一把拿过碗和盘子朝肖南翔头上砸去，热饭热菜倒了肖南翔满头满脸，他额头渗出了血，他还是一动不动，只是小声说：“燕子小姐，无论怎么样，饭还是要吃的，饿坏了身体谁也帮不了你。”燕子愣住了，她看着肖南翔，心里有些后悔，她轻声说：“对不起！”这时，肖南翔笑了，他说：“我再给你弄点饭上来。”燕子无语，老板闻声上来了，他看到额头上流着鲜血的肖南翔也愣了。接着，老板对燕子说：“鬼女子，谁让你嫁了，自己下去吃！”燕子在下楼梯时，回头看了一眼肖南翔。

　　肖南翔额头上的伤口不几日就封了口，燕子见到他，总是负疚一笑，这一笑让肖南翔全身的血液沸腾着。尽管男工女工们总是拿那伤疤取笑他，他不以为然，妈的，你们有本事让小姐冲你笑。这伤疤无疑是光荣的。老板对他更赏识了，还单独请他到大排档吃过一次饭，老板娘也对他不错了，叫他总是：“南翔哟”尾音拖得甜丝丝的。老板收拾了一间放杂物的小房间让他一个人住，不和那些工人们住在一楼的仓库里。

　　有一个晚上，他发现小姐恋爱了。那个晚上，小姐很晚才回来，他在小屋里听到了摩托车的声音，是一个男的带小姐回来的，他从小屋的窗户上一探头就可以看到底下小巷发生的一切，以后的每个晚上，他只要一听到那摩托车的声音，他都要把头探出去观望，有一天晚上，他看到了让他心惊肉跳的一幕：那男的搂着燕子在小巷拐角的阴暗处亲嘴。他把头收回来，然后用头去撞墙，撞得砰砰地响。

　　三

　　小姐燕子愈来愈漂亮了，她被某种似水似雾又似阳光的东西滋润着，那俏丽的脸上常有红晕。肖南翔觉得那红晕渗透了小姐燕子的每一寸柔滑的肌肤。她身上的兰香浓郁起来，那令人心醉的兰香常让肖南翔有打喷嚏的冲动，当他回到自己的小杂物房之后，他使劲打一连串的喷嚏，打得眼泪汪汪痛快淋漓。工人们都说：“这丑小子又伤风感冒了。”他自己也觉得伤风感冒了，在小姐燕子面前，有好长一段时间他都会伤风感冒。

　　他越来越勤快了，得到了老板一家的一致公认，老板还给他每月加了一百元的工资。这自然招来了那帮男工女工们的愤恨。他们有组织地选出代表到老板那里谈判，要求加工资。在谈判时，肖南翔很合时宜地给老板泡茶。那帮工人就更恨肖南翔了。工人们对老板下了最后通牒：“如果不加工资，那我们集体不干了。”老板呷了一口茶：“行啊，你们上午走，我下午马上就拉一车的人回来，你们信不信？”

　　谈判失败后，工人们就把矛头直指肖南翔。晚上，工人们把肖南翔骗到外面小巷的拐角阴影处，你一拳我一脚地打他。肖南翔一声不吭，也不叫痛也不求饶，任他们拳来脚去。要不是小姐燕子和男朋友及时回来制止了那帮发泄怨气的工人的话，说不定就出了人命。小姐燕子气愤极了：“你们这帮没心没肺的狗东西，连那么老实的人也要欺负，你们还是人么？”

　　夏天的晚上蚊子多，肖南翔怎么也睡不着。他一次一次地看着那3块钱买来的电子表，焦灼不安地在床板上翻来覆去。直到他听到小巷里传来小姐燕子高跟鞋的声音，他才倏地从床板上弹起来，以最快的速度把头伸了出去。

　　怎么没有摩托车，怎么没有那个俊男？燕子小姐的身影在小巷里显得落寞而且悠长，肖南翔的心一下子揪紧了。第二天，小姐一天都没吃饭。第三天，肖南翔端着饭站在小姐门口，大声说：“燕子小姐，你再不出来吃饭我就跳楼给你看。”里面悄然无声，肖南翔端着饭菜就往天台的边缘走：“你别以为我不敢跳，我烂命一条，我跳了”里面还是没有动静。肖南翔孤注一掷了：“我死了不要紧，到时候有麻烦的是你们家，人们肯定以为是你看不起我这个丑八怪把我推下楼的！”门终于开了，燕子泪盈盈地站在门口，望着天台边缘的肖南翔：“你又何苦呢。”肖南翔笑了，把饭菜端给了燕子小姐：“趁热吃吧，心情不好多弹弹琴就好了。”果然，那几日阁楼上琴声不绝，肖南翔听到琴声，心花怒放，但小姐还是愁眉不展，满腹心事。

　　肖南翔每天早上起得比任何人还早，他骑着单车到市场上买菜。这天，他在一个邮筒面前停顿一会才兴冲冲地骑车到菜场购物地。从这天以后，他每天都要在邮筒面前停顿一下。傍晚，小姐燕子一下班，他就迎了上去，屁颠屁颠地：“小姐，你的信。”燕子小姐很惊异，她怎么会有信。她接过信，一看信封就知道是陌生人的，她拿着信上了楼，肖南翔便站在楼梯上看燕子的背影。一个女工走过来，拍了一下他的背：“肖美男儿，看什么，闻小姐的屁吧。喂，小姐的屁香不香？”肖南翔实话实说：“小姐没有在我面前放过屁，我哪知道香不香，你倒经常在我面前放屁，臭死人了。”他还朝女工做了个怪状，惹得女工朝他啐了口唾沫，肖南翔用手背擦掉了脸上的唾沫，摇了摇头：“真是臭极了！”不一会，阁楼上传来扬琴的声音，小姐弹的是她很久没弹的《鹧鸪天》。

　　四

　　夏天就在燕子小姐每天傍晚的《鹧鸪天》中逝去了。秋天来的时候，下了一场秋雨。秋雨淅淅沥沥下的时候，肖南翔没有到门外望天，天上也没有鸟群飞过，只有满天的铅云。这个雨天，肖南翔在机器声中等待邮差的到来。邮差到了，他就把那信放在口袋里，等待燕子归来。燕子的单车铃声在门外响起之时，他就迎了出去，把这封至关重要的信交给了燕子。

　　就在今夜，丑人肖南翔要做一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惊天动地的事了。到了晚上8点，他悄悄地溜出了大门，来到了一个公园的门口，他手上拿了一本杂志。他在公园门口第5棵金凤树下停了下来。天上落着雨，他竟没有打伞，街灯的光亮照着他单薄的身体，他没有在秋风中发抖，看上去，脸上洋溢着某种幸福。他相信等的那个人肯定会来。8点30分，这是约定的时间，他耐心地等待着。他为自己的勇气而感动，幻觉中白色的亮丽的天鹅在他眼前做着美丽的舞蹈。雨一直下着，他一直等着。过了8点30分，他要等的人没来，他觉得天鹅少了一边的翅膀。时间一秒秒逝去，天鹅一点点地消失，过了11点30分，他发现天鹅彻底从他眼前消逝了。他全身湿透了，感到寒冷，彻骨的寒冷。他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回那五层楼的，在经过那条巷子时，他看到了那令他用头撞墙的一幕，小姐燕子又和那英俊男人搂在一起，旁若无人地亲着嘴。他站在那里张望着，雨水从他的眼窝流到脸颊上，冰冷彻骨。

　　那是雨后初晴的一天，小姐燕子兴高采烈地告诉肖南翔：“南翔，我要结婚了！”肖南翔的田鸡眼突然变得黯然无光。接着，小姐燕子递给他一袋子东西：“南翔，你替我把它烧了。”那是一袋子的信。

　　肖南翔提着信在门口不远处的一个垃圾堆里烧，他一张一张地烧着，像是烧纸钱一样，老板娘喊他做饭他也没听见。老板娘又喊了一遍，他还是没听见。这时，有个男工过来踢他一脚说：“你他妈的耳聋了？老板娘叫你做饭咧。”他烧完最后一张纸，凶恶地站起来，冲着那个男工大声吼道：“我他妈的听见了！”那田鸡眼鼓突的怕人，充满了凶光。那男工根本就不把他放在眼里：“你找死！”肖南翔突然跳起来，狠狠地一拳打去，男工还来不及还手，肖南翔又往他的裆部踢了一脚，“我让你狠，让你欺负人！”肖南翔疯了一样大吼。围上来的男工女工们谁也没想到平素忍辱负重的肖南翔一下变得那么狠。末了，肖南翔朝他们吼了一声：“看你们谁还敢欺负我，这王八蛋就是他的下场。”

　　他疯了，真的疯了，老板娘也这么认为。第二天一大早，肖南翔就在老板的家里消失了。燕子小姐在那个清新无比充满露水味的早晨开门之后，发现门口放着一个信封，信封里有一封信和两千元。她展开信一看，呆了。她怎么也不相信这是肖南翔的字迹，信很短，就两句话：“我是个孤儿，我幻想一只天鹅出现在我眼前。这些钱我用不着了，给你买一台新的扬琴吧，这是我几个月的积蓄。”

　　两天以后，有人在离五层楼不远的海滩上发现一具被海水泡胀的尸体。那尸体一点儿也不丑，白白净净的，身体的轮廓有种美感，那张脸像一轮满月，饱满而有光泽。从那以后，每天傍晚男工女工们可以听到那一曲《鹧鸪天》从天台上飘落。有人看见燕子小姐神色庄重地边弹扬琴边眺望远处瓦蓝的天，一直到她披红挂彩地出嫁。

　　/李西闽

责任编辑：荷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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