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我说,要么别结,要么别离。离开再惨不忍睹的婚姻,都像是从身上往下揭那冷凝多年的沥青,血乎淋剌之外还不能叫——叫了使人笑啊?
写下离婚两字,我忽然有点想哭。我觉得那是人世间最大的委屈之一,是一个人,囤心积力地呵护着他全身的幸福,忽然就被横里蹿出的一条狗吃了。后来才发现,那狗,是你最信任最心疼的那个人驯养的——大多是和别旁的女人(或男人)一道。
我当然不是封建卫道士——可是自己也疑心有点像,依我说,要么别结,要么别离。离开再惨不忍睹的婚姻,都像是从身上往下揭那冷凝多年的沥青,血乎淋剌之外还不能叫——叫了使人笑啊?
你以为主动请缨的那一方好些?去问问当事人——当年沥青是一块儿浇的,惟多浇少浇些而已。
可是如果不呢?呲呲啦啦时断时续的疼仿佛比当场揭一块带肉的皮下来要容易接受,可是就那样积年老寒腿似的疼一辈子呢?逢上风吹草动就扯出来疼一回,逢上风吹草动就扯出来疼一回,无穷无尽忠心不贰,除非你死。谁知道死以后的事呢,听说奈何桥上,有个名唤孟婆的女人在那里卖茶,再世投胎为人前喝下去就可忘却前生悲欢。不知道贵也不贵,孟婆凶还是不凶,那茶,是否阴郁苦闷难以下咽——
只因一念之差,怨及隔世,多么郁闷的人生。
所以除非万不得已,忠告天下痴男怨女,能够不结婚还是不结的好。
可是这一招相当地不保险。你总有孤单,软弱,灰败,生病,年老,变丑……的一天,一人儿蹲屋里憋得发疯时,就算为了有人跟你吵架,也哭着喊着请求快点结吧结吧!敲锣打鼓欢天喜地为日后的东窗事发埋下伏笔。
我当然知道不是每一对的结局都那样不堪。据有关统计,即使离婚率居高不下的美国,10对夫妇里面也不过有3对劳燕分飞,而且当然,据说3对中的2对,将喜眉笑脸儿开始“崭新生活”。我当然知道幸福的秘诀就是遗忘,我常常以为我忘了,惟有滚滚尘世喧喧人海中偶然的一回首,心下有什么嘎地一声响,闷而且脆,仿佛在门缝里挤了核桃,可是我面上堂皇的微笑一时收不住,依然四散在我忽然有点旧了的面庞。
我记得,从前有位同事,人很好,下雪天,不过刚刚出门一步,啪一声跌在地上,股骨骨折了,接下来的整个明媚春天他都躺在床上。真是脆弱!那一阵人们饭后说起来就这样轻倩地谈笑。我觉得这孩子的跌倒就像离婚,是世间最无颜与人诉说的一种伤。谁让你非得拣大雪天出门?谁让你不小心?谁让你平日里不好生补钙?说句良心话,我们大伙从来不曾拿枪逼过你吧?所以,不要拿那种受了委屈的脸子给我们看,请。
所以凡有点血性的孩子均非常懂事地自疗。自疗的结局有可能是这样的:朋友的朋友离婚,女方不惮冷眼四处喋喋,男方咬牙嘬唇默不作声。说起来也算十多年同学,然而那阵子朋友躲女方如躲瘟疫,说起男方倒还有二分唏嘘之意。一年后该女喜开二度,彼男触电自杀。要活命还是要尊严,悉听尊便。
当然现代人个个百炼成钢,沾上毛比猴儿精,如上述缺心眼儿者日渐稀少。即使水准不足,众目睽睽之下也还很敬业地将姿态摆得勉强能看。但是小王子说,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东西是肉眼看不见的。
小时候,爸妈一吵架我就哭,我是多么恐惧缺失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大一点他们再吵我就不耐烦:不成就赶紧离,拜托!现在?现在张爱玲笔下那个“回家去,回家打我去吧,嗄?”的女人,和离婚比出恭溜嗖的“文艺圈人士”,都是我勾肩搭背的半熟脸儿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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