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曼玉与王家卫、梁朝伟一起挟《花样年华》来京出席首映式,这样的场合,他们一人一条仔裤。我指着屏幕上纯白毛衫、靛蓝牛仔的张曼玉问朋友:“别管她有多大,你看她有多大?”他脱口而出:“20?”我万分遗憾张曼玉小姐本人未曾听见这句无心的最大恭维,之于芳龄37岁的她来说。呵是牛仔使她如此年轻。
我私下以为世上最难看的衣裳是套装,像人人顶着一只量身定做的独门柜,身体在柜 子的空隙里徒劳地左冲右突,发出空洞绝望的回响;我认为世界上最美丽的衣裳之一是牛仔,那是使人随时可以飞奔起来、大声歌唱的衣裳,每一根棉质的纤维都尽职地饱吸你的汗水、张扬你真实的快乐或者愤怒。牛仔是个老实巴交砸地见坑的朋友——现今至缺,只有你忘恩负义辜负它的份儿,它永不会坍你的台,即使去参加Party,只要去你家后院拔几根公鸡毛洗洗清爽别在上面,你就是全场最出类拔萃的来宾之一,无论是50年前、现在还是50年后。张曼玉如果穿适值她青春年华的80年代风,那分明是出土文物;如果她穿2000~2001秋冬新款绛红无袖恤,那简直是自取其辱;如果她穿剧中的38套华美旗袍之一,那她会抬不起胳膊。可是她选了最最平淡的靛蓝牛仔,你看,聪明的女人多么好。牛仔不势利,你穷也好富也罢,它是隐于人身后的上佳泾县雪浪宣,只要你或者具有美丽或者具有聪睿或者仅仅具有年轻,它就一定尽心竭力地凸现褒扬你。
我曾经非常渴望拥有一条仔裤,但是妈妈不许,我到了但对华衣便双眼灼灼的年纪了,然而她坚持以为那是堕落开始的象征,母女俩几度交锋,终于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她赢了。所以我一旦有了一点可以自己支配的钱就去大买特买,一口气买下5条牛仔,示威似的连穿3年不作他想。我想那是好看的吧,不然为什么到现在还有同学来信问候:“你那条膝盖破洞的水洗仔裤它可还在吗?十分想念。”但是后来我恋爱了,男朋友一句“女孩子嘛,还是穿裙子的好”,使我一跤跌进裙海里,至今余波不散。我是这样努力地去穿那些繁文缛节的锦衣华饰,不辞劳苦地去配寒冬里的天鹅绒丝袜,但是我从未发自心腑地快乐。去年夏天,为着要去内蒙大草原,我去买下了一条仔裤,改良的薄型布料,纯色,微喇,九分。穿着它光脚闭眼从榆林高高的沙坡上一口气滚下来,满头满身的黄沙,那是这么多年来从没有过的淋漓酣畅,而那些穿着雪纺长裙子的女孩,她们只有在一旁艳羡无比地看。我忽然想见了这么多年来那些穿牛仔的人群对我的怜悯,我是天字第一号傻瓜。我又一口气买下4条牛仔——一共5条,多么好,就像从前一样。
海子的一首诗是我最喜欢的,每当我穿起牛仔就想起它: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我很想狗尾续貂说:
我有5条牛仔,熨贴柔软,呵着太阳香气。
(文/画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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