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翰明和老爷子扯了一会儿,上班就晚了,他急急忙忙跑出电梯,还没进办公室,就被川美子堵在了走廊里,川美子怒气冲冲地说:“许翰明,你成心跟我过不去,是不是?我不让你管那老头的事,你又在那儿跟他嘀咕什么?”
又找茬儿了。许翰明忍了忍,没吱声,想绕开她走过去。川美子不依不饶地说:“你别想走开,今天你不跟我说清楚,就别进办公室。”许翰明站住不动了,还是不吱声。川美 子说:“你想顽抗到底啊?死路一条!”许翰明摆出了松口气的架式说:“我不想顽抗,就想在这站一会儿,正好,歇歇。”
“你……”川美子来气了骂了个:“你混蛋!”
是你混蛋还是我混蛋?许翰明的忍耐到了极限,他说:“够了!川美子小姐,你要实在看我碍眼,就开除我好了,用不着这么折腾我。我是个有独立人格的人,我跟谁说话是我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的自由,贵公司哪条规章制度上写着,员工业余时间与人说话还得经过董事长批准?再说啦,一个老头认错了人,就算他脑筋有点问题,也是怪可怜的嘛,你干嘛总跟他过不去啊?我觉得你真有点……有点那个。”
女人撒起泼来的状态都是一样的,川美子直着脖子嚷嚷:“我哪个了?你说呀,我哪个了?”
许翰明说:“这可是你让我说的,我觉得你有点冷酷。”
川美子更火了,声音吼得全办公室都听得见:“许翰明,我扣所有员工的奖金!”把全体员工唬了个灵魂出窍,都以为他们“老大”在工作中出了什么重大问题。许翰明一声不响地进了办公室,心里特窝火:你有火冲我来呀,把所有员工都扯进去干什么?想叫全体员工起哄来收拾我呀?用心险恶,阴毒!不知怎么他就联想到了妇女的更年期,易躁易怒,半拉疯子。这么一想就更加恶心了。
小郑没数,过来凑热闹:“老大,你怎么把二娘给得罪了?”
许翰明心里有气,损着说:“我说她是脑子里面有问题!”
小郑看起来挺憨厚,其实心眼挺复杂的。他对许翰明有一种说不出口在心眼里憋得直痒痒的怨恨。自从川美子到中国做公司起,他就鞍前马后效力旗下了,那时他也很受川美子赏识,如果没有许翰明的到来,受宠的一定是他了。他承认许翰明英语好有人缘,但论货代业务他许翰明差远了。可有什么办法,许翰明长得帅,有行情啊!他也只好委屈求全了,没准川美子将来真的嫁了他,他成了老板,还得捧人家的饭碗呢!所以他收起了怨恨,还时不时地巴结许翰明一番。但他新近发现许翰明和川美子的关系不怎么样,就有点不以为然了。于是很简单的一句话,一传二,二传十,没出半天就传遍了公司上下百十来号人。川美子平日对员工严厉得近乎苛刻,颇有积怨,员工中早就孕育着反对外来资本家压迫的阶级苦民族恨,这话几经演绎就成了:“老大说,二娘脑子里头长了个瘤,还是恶性晚期的哪!”弄得不明真相的员工们都用沉痛哀悼的眼神看着他们的二老板娘,活像是在向遗体告别,把川美子看得走到哪儿,都觉得自己是一具僵尸。川美子好一顿盘查,终于水落石出,这最后一个知道的人就是许翰明本人了。川美子把许翰明叫到办公室,眉毛像毛毛虫子在脸上打了个倒立,怒气冲天地说:“好你个许翰明啊,你竟敢咒我死?”
许翰明对川美子没了那份深情,机智和幽默就又都回来了,他说:“我哪敢哪!我们全体员工都巴不得您老人家万寿无疆,您想想啊,您要是真的举国哀悼了,谁给我们发工资啊!”
川美子说:“你少给我贫嘴,我问你,是不是你说的,我脑袋里长了个瘤,还是恶性晚期的?”
许翰明愣了一下,脑袋瓜一转寻思过来了,他憋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川美子说:“你笑什么?”
许翰明严肃地回答:“我许翰明对天发誓,如果我以前说了‘川美子小姐脑子里头长了个瘤,还是恶性晚期的’,天打五雷轰!”
川美子没听出味来,叹了口起气说:“算了,你没说就没说吧,我也知道他们嫉妒你,有事就往你身上栽赃,不过这事没完,如果让我发现是谁说的,非开除他不可!”
许翰明说:“别价,让我说啊,就算有人说了,那也是好心。我们中国有个历史悠久的风俗,坏话说一百遍就成好话了,那您可就真的身体永远健康了!”
川美子笑了说:“你这张嘴啊!死人也能让你说活了。”
许翰明说:“只要是别把活人说死了就好。”
川美子的脸色黯淡下来了。许翰明明媚的笑容,又撩起了她的爱恋,她想得到他,无论如何也要得到他。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其实我知道,中国没有你说的那种风俗,中国的风俗和世界各地的风俗一样,谎言说上一千遍就成了事实,咒语说上一千遍就会实现。我的谎言已经说了一千遍了,我以为它已经变为事实了,可现在我才知道,它仍然是一个谎言。翰明,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为了那个老头生我的气,好吧!让我把一切都告诉你,我汉语讲得好,我了解中国,是因为我出生在中国;我厌恶那个老头,是因为他是我的父亲,他没有认错人,他真的是我父亲,你奇怪我为什么会敌视我的亲生父亲,是吗?因为,他是一个令我蒙受耻辱和贫穷的中国父亲……”
川美子点燃了一支香烟,吐出浓浓的烟雾,把自己若隐若现地罩了进去,开始了她的叙述……
川美子的人生颇有点戏剧性的色彩。27岁以前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国乡村女孩,有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名字叫刘淑美。父亲祖祖辈辈都是贫下中农,而且是不敢打老婆的那种很厚道的贫下中农。他个头只有四尺七八,斗大的字认识七个,一个“女”字,一个“男”字,再就是“毛主席万岁”了。他老实巴交了一辈子,除了“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那年,没斗住“私”字一闪念,不小心长出了一条资本主义尾巴,在山洞里偷偷饲养了三只资本主义复辟“羊”以外,绝无劣迹。她母亲可就是个山村风云人物了,比她父亲小15岁,高15厘米,是十里八村远近闻名的美人才女。那些年乡民们没见过资本主义世面,看的都是社会主义电影,都说她像朝鲜电影《金姬和银姬的故事》里面的金姬和银姬。改革开放了,看了资本主义电影,就说她像日本青春偶像山口百惠了。她五十年代读过师专,知书达理能歌善舞,当过乡村教师。“无产阶级专政就是好”那阵子,还以妇女代表的身份被结合进了公社革委会领导班子,当过妇女联合会主任。这样的结合看起来有些怪诞,不过那年头怪诞荒诞的事儿多了去了,局外人也就见怪不怪了。然而对局内人来说这是铭心刻骨的,刘淑美从来没看见母亲对父亲笑过,父亲在母亲面前永远都是一副低声下气唯唯诺诺的样子。
刘淑美秉承了母亲的遗传基因,聪明漂亮能歌善舞,好出风头。九岁时,就把毛主席的“老三篇”背诵的呱呱叫,满公社巡回着做表演,可她骨子里却一点贫下中农的味道都没有。别看她娘喊得比谁都革命,背地里灌输给她的却尽是“封资修”的货色。于是她从小就被“和平演变”了,连做梦都是才子佳人式的,她始终相信自己是一位落难的公主,一定会遇到一位白马王子,出人头地重见天日的。遗憾的是奇迹一直没出现。27岁时她的梦不得不醒了,一辆小货车把她“过门”到邻乡一个运输专业户家。这桩婚姻是母亲做的主。母亲老了,人老了就会变得现实,嫁给那个专业户的惟一原因是在当时看来他很有钱。可就在她婚后第三天“回门子”那天,奇迹出现了。县政府来了几个人找到她母亲,关起门来谈了很长时间。她听见母亲一直在嘤嘤地哭泣。他们走后,母亲把她搂在了怀里哭着说,小美子啊!我们该回家了,该回家了呀……她说,妈,这不就是我们的家吗?母亲说,不!我们的家在日本,日本才是我们的家啊!于是她知道了母亲是个日本人。1945年日本国战败,她被遗弃在了中国,那时她只有七岁,被一个中国劳工,也就是她的爷爷收养,带回了乡下。爷爷很善良,勒着全家的裤腰带,送她母亲去读书。爷爷又很残忍,在她母亲20岁那年,完全不顾她的意愿,强行把她嫁给了自己文盲的儿子。两项相抵,出现了负数,母亲憎恨她的公公,也就是刘淑美的爷爷,厌恶她的丈夫,也就是刘淑美的父亲。
刘淑美知道了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就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命运对她的摆布了。她和结婚仅三天的丈夫离了婚,就随母亲回日本去探望病危的姥爷了。她母亲走时也下定了不归的决心,和她父亲办理了离婚手续。她母亲在日本的家族是经商世家,很有钱,她见识了那种过去连想都不敢想的豪华生活。姥爷见过她们,尘缘已了,不久就仙逝了。母亲的兄弟姐妹们不肯接受她和母亲的到来,她们最终无法融入那个家庭,她母亲到日本不久就郁郁而终了。而她因为有一半的中国血统被剥夺了家产的继承权。姨妈为了打发她,把她嫁给了北海道一个老实巴交的日本农民。她在北海道生活了五年,丈夫对她也还不错,让她在日本完成了高等教育。但如果一个人已经看到了青天碧海是很难再回到洞穴中去的,她不能忍受那种寂寞的田园生活,终于还是和丈夫分了手。她回到了东京,发誓要争得自己应有的权利,要成为一个真正的日本人。在东京她与第三个丈夫结了婚,成为了加贺川美子,丈夫比她大三十岁,经营船运业。她丈夫的脾气很暴躁,动不动就冲她发脾气,甚至拳打脚踢。她全忍了,她发誓要得到他的财产。她不怕他发脾气,甚至希望他发脾气,因为他有心脏病,果然结婚不到两年,他就死了。可惜他心脏病突发,死得仓促,没有留下遗嘱,他的子女想方设法侵吞他的财产,她足足打了两年的官司,才争得了她已故丈夫在中国大陆建立的产业。丈夫的家人视她为敌,她在日本没法呆了,于是回到了中国,开始经营丈夫留给她的产业……
许翰明问,完了吗?川美子说,还有……许翰明连忙说,打住打住!你是在讲你自己哪,还是在讲传奇哪?川美子说,当然是在讲我自己啦!许翰明说,怎么那么复杂?我觉得你是在编电视剧,还是连续的。川美子说,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戏,有悲剧有喜剧有正剧有闹剧。许翰明问,你认为你演出的是什么剧?川美子说,以前都是悲剧,现在应该换喜剧了。她把身子挪了过来,依偎在许翰明身上说:“三次婚姻对我来说就像是三场恶梦,我怕我不会醒来了。可苍天有眼,把你送到了我的面前,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喜欢上你了。我心中千呼万唤的白马王子就是你这个样子。你终于让我把青春时代错过和失去的东西都找回来了,这很公平,真的很公平。”
公平?许翰明忿忿了:这他妈的对我公平吗?你有过三个丈夫,我才有过一个老婆,公平吗?你四十好几了,我三十还没挂上零,公平吗?苍天真是瞎眼喽,让他撞见这么个女人,可怕,可怕在哪儿他没细想,就是觉得可怕,太可怕!他避开了川美子的亲热说:“慢着慢着,我还是没听明白,你妈跟你爸离婚了,意味着他们解除了婚约关系,可你和你爸的父女关系还成立啊,血缘关系法律是解除不了的呀?再说,你妈不喜欢你爸,很正常!他们是男女关系,可你讨厌你爸,就不正常了,你们是亲情关系啊!”
“亲情?”川美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他们中国人懂什么亲情,不就是要赡养费吗?他只知道我有钱,他以为他娶过一个日本老婆,有一个日本女儿,就可以理所当然地享受这些财富。可他知道这钱来之不易吗?那是用我的血肉之躯换来的啊!而他,除了贫穷和耻辱又给过我什么呢?什么也没给!我讨厌他,我恨他,以他为耻!”
许翰明的正义感复苏了,他说:“我说川美子小姐,不!我说刘淑美同志,你错了,你父亲给了你最宝贵的东西,那就是生命!这点道理你不会不懂吧?没有你爹能有你吗?你说‘他们中国人’,口气好轻蔑啊,可你以为你是谁?你血管里也流着我们炎黄子孙的血!你也是一个中国人!”
川美子向来以为所有的中国人都巴不得自己能变成外国人,只是没那福气,而她有这本事,所以她感到骄傲感到自豪,她说:“不!我是日本人。我也能把你变成一个日本人,我可以给你办理日本国籍,我们可以到日本,美国,到任何一个国家去选择我们的生存空间,享受高质量的生活……”
许翰明说:“对不起,我不想做日本人,我觉得还是做中国人好,就算次到家了那也是个不含糊的真牌货,比当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半拉东洋’强!”
许翰明说完就把川美子撂在办公室,走了。他突然就明白了他和川美子的距离在哪儿了,那根本就是两个不同属科的物种,他许翰明是人类,热血动物类。她呢?肯定是蛇类,冷血动物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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