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翰明有预感,刘老爷子还会来找他的,因为老爷子认定他许翰明是他的女婿。果然这天下班他出楼来,刘老爷子就蹲在拐角的旮旯里。许翰明走过去,他没了调侃没了俏皮,就那么默默地看着这个满脸沧桑,可怜兮兮的老头,心里难过得在流泪。刘老爷子不知所措地站了起来问:“咋啦?”
许翰明用手抹了把脸,豪气冲天地说:“没怎么,走!咱爷俩吃饭去!”许翰明把刘 老爷子领到一家中档鲁菜馆,刘老爷子说什么也不敢进。许翰明说,你放心,咱们在这里花钱,就是这里的上帝。刘老爷子问:上帝是干什么的?许翰明又惹麻烦了,只好再当翻译:上帝就是弥勒佛。刘老爷子惊讶得不得了,说在这儿吃顿饭就修炼成佛啦?那和尚尼姑还在庙里待着干什么呀?赶紧上这儿来吃饭哪!许翰明翻译不过来了,只好说,这不等着您吃饱了去通知他们吗!刘老爷子整了整破旧的衣衫,腆了腆肚子,缩着脑袋罗圈着腿战战兢兢地跟着许翰明进了餐馆。许翰明让老爷子点菜,老爷子冲女服务员说,闺女,哪样成佛快就吃哪样!女服务员“扑哧”一声乐了,转而问许翰明,你们是要吃素的吗?许翰明看了看骨瘦如柴的刘老爷子说,吃荤的,越荤越好!
菜上来了,老爷子也顾不上成佛了,现实生活的诱惑力终究比佛大,他大口大口地吃着红烧肉,喉咙骨一串一串地动,好像根本不用牙齿,一咽就到“地方”了。许翰明看得心里头不是个滋味。老爷子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阵,突然停住了,把每种菜都捡起一点夹到一只空盘里。许翰明不知道这是什么吃法,也不好问。看老爷子吃得八分饱了,许翰明说:“老爷子啊!俗话说落叶归根,反正你闺女也不认您,您还是回乡下去算了。”
刘老爷子被肥肉噎住了,憋了半天才说:“你也撵俺走?”
许翰明说:“我不是撵你走,我也没那权力。你可听明白了,我不是你女婿,我有老婆有孩子,我跟你闺女是同事关系,你懂吗?”
老爷子挺遗憾地说:“你们怎么会是同志关系呢?同志关系,我懂!就是在一堆儿跟着毛主席邓主席干革命呗!”
许翰明说:“你懂就好,车票我给你买,你没有别的子女吗?”
老爷子摇摇头说:“小美子她娘打生下她就坐下了妇女病。”
许翰明想了想说:“那你回去找村委会,这社会主义大家庭总不能扔下你一个老人不管吧?”
老爷子寻思寻思眼泪又叭嗒叭嗒掉下来了:“俺不能回家,在这儿好歹还能看到她,回家去就连看也看不到了呀。”
许翰明觉得又可怜又可气说:“你那闺女的良心都让狗吃了,你还认她干吗?看不见就看不见呗!眼不见心不烦,耳朵根子还清静呢!”
老爷子叹了口气说:“不能怨闺女啊!是俺这当爹的无能,没给她好日子过。俺那疙瘩穷啊!人民公社那会儿出一个工才挣8分钱,小美子长到8岁都没穿过一件新衣服,上学了,她娘才给她扯了块花布做了件新衣服穿。小美子小时候可乖啦,我出工了,她就插上大门,自己在院子里玩,我回来一唱:小美子乖乖,把门开开……”
刘老爷子沉浸在了对他来说是无比幸福的往事回忆中,许翰明鼻子发酸了。他产生了一种幻觉,刘老爷子仿佛坐在庄严的圣坛上,又高大又伟岸,唱着“小美子乖乖,把门开开……”的圣歌,净化着他的心灵。许翰明突然领悟到了,人间还有这样一份真情,比爱情更博大更无私,博大到了可以容忍人世间最无耻的背叛,无私到了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为”的理由。同为人父,许翰明汗颜了,他能无怨无悔地对多多付出这样的爱心吗?
许翰明结了账,起身按了按老爷子的肩头,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老爷子端着那只装着样样数数的菜盘赶上来问,这菜能不能带走啊?俺捎给小美子吃。许翰明让服务员打了包装。刘老爷子拎上了,乐滋滋的好像终于有了见面礼,自言自语说,小美子,爹给你送好吃的来了。许翰明心又酸了,他说,老爷子,你等着,我一定想办法给你找一份工作。
出了饭店两人各奔东西。许翰明走了没几步,就被川美子挡住了去路。川美子两手叉在胸前,斜视着许翰明讥讽说:“你心眼儿挺好啊!”许翰明说:“没你爹心眼儿好,他给你送吃的去了。”川美子冲着刘老爷子远去的背影轻蔑地吐出了一个:“呸!”
这一个“呸”,彻底毁灭了川美子在许翰明心中的形象,他没再理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许翰明为毫不相干的刘老爷子奔波了好几天,终于在一家建筑施工现场找了份临时打更的工作,虽然条件差点,但总算是有了吃饭的地方。许翰明把刘老爷子带去了。刘老爷子走进工地又矮又小的临建偏厦,四处踅摸着,用青筋暴起的老手摩挲着木板支成的床,喃喃地自言自语着,挺好挺好,这不连床都有,俺有床睡喽……许翰明奇怪地问,那你以前不睡床谁哪儿?刘老爷子不好意思地说,睡桥洞。
许翰明做了件好事,心情很愉悦,由此想到那个天天做好事的雷锋叔叔大概天天都过得这么愉快。回到公司,在走廊上狭路相逢遇到了川美子,川美子小声命令说:“到我办公室去!”
许翰明没理她,径直朝前走。
在自己的公司竟然有人敢这样轻视她这个董事长,川美子火了,说:“许翰明,我是在以老板的身份同你说话。”
许翰明没了辙,跟着川美子进了办公室,如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川美子说:“你怎么不说话?”
许翰明说:“我在等着聆听老板训示呢!”
川美子软了下来说:“翰明,你别跟我斗气了,算我求你了,我从来没有这样低三下四过,你还要我怎么样嘛?翰明,我还没有真正爱过人,你是我爱上的第一个人。我以前那些错误的婚姻是错误的历史造成的,现在我要做我所爱的人的妻子,我会做一个好妻子的。”
许翰明说:“恕我直言,我不知道你是否会成为一个好妻子,但我知道你不是一个好女儿,也不会是一个好母亲。你爹他卖了房子卖了地,千里迢迢风餐露宿地赶来,没有吃没有喝,晚上就睡在桥洞底下,为了什么,你知道吗?他仅仅是为了能离你近一点,能经常看上你一眼。他白天想的晚上念的是什么,就是那个‘把门开开’的小美子!你难道是一只冷血动物吗?你连自己的亲人都不要了,我不知道你的人生目标究竟是什么?”
川美子咬牙切齿,仿佛连牙根里都埋藏着怨恨,她说:“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成功!我要做一个成功的人,一个成功的女人!我要让全世界的人都不能小瞧了我加贺川美子!”
许翰明点着头说:“好好好!你去追求你的成功吧!你去让全世界的人欣赏你吧!可我欣赏不了你。我是个世俗小人,无能之辈,我吃五谷杂粮,食人间烟火,可我懂得一点,那就是人要有人性,灭绝了人性,就会禽兽不如!”
“你!”川美子脸色涨得像紫猪肝:“好!许翰明,你既然承认自己是世俗小人,你走吧!你去拥抱那凡夫俗子的人性吧,我需要的是真正的男人,能做大事的男人。”
许翰明说:“你是需要男人,可你不会爱上一个男人的。你有过三个丈夫,你爱过他们吗?没有!你老爸生你养你,你爱过他吗?没有!其实,你根本就不可能爱上世间其他任何一个人,你只爱一个人,那就是你自己!”
川美子脸色煞白,呆呆地看着许翰明走到门口,许翰明再走一步,她就失败了,在爱情上失败了。她突然叫了声:“翰明!”她走上来,从后面搂着许翰明的腰,依偎在他的身上,温顺地说:“你要我认他,我就认他,行吗?今天晚上你就带我去见他。”
想到刘老爷子那渴望的眼神,许翰明没法拒绝了。下了班许翰明带川美子来到工地,出现在刘老爷子面前。刘老爷子懵了,他抖动着双唇喃喃地说,小美子,小美子,是你?真的是你?你来看爹啦?爹想你呀……说着就嚎啕大哭起来,川美子也是泪如泉涌,叫了声“爹!”就扑进了老人怀里。父女两人抱头痛哭。
这一声“爹”,川美子在许翰明心中就恢复了形象。许翰明转身走进了夜色,仰望星空伫立了一会儿,如释重负,走了。
可许翰明如果看到以后的场面,就不会那么欣慰了。
许翰明一走,川美子就从刘老爷子的怀里挣脱出来,脸上流露出厌恶之色。她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打开皮包,拿出一叠钱放到桌子上冷冷地说:“你还是回老家去吧!以后我会寄钱给你。”
刘老爷子把钱塞回她的手中说:“小美子啊!钱爹不要,爹都这把年纪,说死就死了,要钱做什么。爹这次来,就是想看你,天天看着你。爹什么也不要,你给爹预备一张床就行了……”
川美子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现在的身份,突然跑出你这么个爹来,让我的面子往那儿搁啊!你别得寸进尺了,今天有翰明在这儿,我是给你一个面子。你实在不肯回去,也行。不过你要记住,你不许再在这里打工,不许再让许翰明看见你,也不许再来找我!你要是都做到了,我还会来给你送钱,你要是做不到,就别怪我不认你!”川美子说完把钱一甩走了。
大团结在小小的工棚里满屋起舞,又一张一张落到刘老爷子那张呆若木鸡的老脸上。
后来许翰明去看过刘老爷子。新的更夫告诉他说,老爷子被女儿接走了,去过幸福生活了。许翰明也就放心了,觉得川美子也没那么坏。
许翰明又忙工作,又忙刘老爷子的事,顾及多多的时间就少了一些,他接二连三地晚接孩子,保姆的老毛病又犯了。许翰明陪川美子认父回来,保姆连门都没让进,就把他臭骂了一顿。付了20元钱的加班费,才像在寄存处领包裹一样把多多换了出来。一看,多多的小胳膊上勒出了两道红印子,保姆毫无愧色地说,这小子睡觉不老实,我怕他再把头摔破了,就把他绑在暖气上,这回绑重了,下回轻点绑。许翰明失去控制了,他认定这个女人有虐待狂,他吼了起来,下一回?就是天塌下来,也不会有下一回了。许翰明发怒了,保姆倒表现出风度来了,慢条斯理地说,你吼什么吼?有本事,明天别把他送来呀!许翰明说,你以为我还会把他送来吗?做梦!他抱起多多就出了门。那保姆眼见财路已断,凶相毕露,在许翰明身后大声骂,什么破儿子!还当个“宝”了,这样的傻子摔死了才好呢,国家还省粮食了呢!许翰明恨不得踹门进去,给她几拳。
许翰明回到家,用温水给多多敷胳膊,可怜的多多不会说话,可他似乎能感受到这父子亲情,紧紧地拱在许翰明的怀里,委屈地“啊啊啊”哭了。许翰明心里一阵紧缩,他抚摸着多多的头说:“多多,好儿子,爸爸向你保证,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不会了!”
许翰明不信这朗朗乾坤,就没个好心眼的女人!他给家政公司打电话,一家一家地打,打了十几家,价钱不论,家庭条件不论,出身背景不论,就论一条,心眼好就行。可得到的回答都一样:预约登记,有合适人选及时通报。许翰明愁了,想了一晚上,脑袋都想破了,也没想出安置多多的办法来,只好又请了事假,在家里看儿子,等待家政公司的消息。
许翰明在家呆了几天就烦闷了,想想吴雅萱就这样消耗了两年也真是不容易,于是他就从内心深处原谅了吴雅萱。许翰明每天带着多多坐在“御花园”里,像个碎嘴婆一样跟他讲:月亮是圆圆的,星星亮亮的,花儿红红的,草儿绿绿的……多多一身傲骨,不闻不看。二楼的那个东北大嗓门,他已经对上号了,她就是张嫂,张嫂在凉台上乘凉,隔着凉台和邻居大声议论,你看那个当爹的神神叨叨的,傻冒似的,他儿子傻,八成是他爹遗传的,要不他那傻媳妇怎么跑了呢!张嫂说话那个“损”劲儿,就像和许翰明有深仇大恨,许翰明也搞不清自己哪里得罪过她。那邻居心地要善良一些,叹了口气说,他也挺不容易啊,儿子傻了,老婆跑了,他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娘的,这日子啥时是个头啊!
无知者的讥讽,善良者的同情,这两者让许翰明感到同样的难堪,历经尴尬的磨炼,他就学会了不去理会别人的无知。但这种消耗常常让他感到心力交瘁,他仰望长空也在问自己:这耕耘会有收获吗?他所做的一切究竟能达到什么目的呢?……想到这儿,他就不能问下去了,再问下去他就会失去最后的勇气和信心。
许翰明的世界里只有一个多多,他就开始研究多多了。他发现多多经常有许多蛮有趣的动作。他站着拉屎坐着尿尿。拉屎时,许翰明把他按在便盆上,他的小屁股就像安了弹簧,你一松手,他就“忽拉”一下弹了起来;尿尿时,许翰明提溜着他站起来,他就像患了软骨症,一松手他就“唰”地一下瘫坐在了便盆上。穿裤子时他总是把两条腿塞进一条裤管里,然后忙着找自己的另一条腿;系鞋带总是把两只鞋系在一起,然后在原地站着“啊啊啊”地叫,摆出一副迈不开步的可怜相,但他决不会向前挪动,把自己摔到。许翰明把两只鞋解开了,他会再系上,再做出那副可怜相。他一遍遍地纠正,多多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犯着同一个错误,而且在他屡教不改地犯着同一个错误时,他的面部表情并不是麻木和茫然,却带点恶作剧般的顽皮,斜着小眼睛偷偷窥视许翰明的反应。许翰明就感觉他是故意的了,其实他没那么傻,他是在用傻态索取什么。他究竟要索取什么呢?许翰明渐渐体味出来了,多多有强烈的依恋感,要索取的是他的长久关注,只要关注得到位,多多就会愿意变得聪明一些,这种思维和正常孩子没有什么不同,许翰明就不大相信多多有自闭症了。他给予多多更多的关注,多多也就真的聪明了一点。不过这样的收获委实不可预计,没多久许翰明所有的期待都被消磨光了,只剩下一种最简单的感情:多多要活下去,他必须学会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许翰明只知耕耘,不问收获地努力着,每天早晨起来,他都像颂经一样,握着多多的小手说:儿子啊!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