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我熟悉的山野私人滑雪场,不太宽的山坡时陡时缓,两边的山林顶着厚厚的积雪,我孤零零地站在雪地上,像在梦游,周遭的一切都蒙着一种凄冷的色调。突然,远处出现了一个黑色人影迅速向我滑来,那是个清瘦的男人的身影,不知为什么,一种不祥的感觉瞬间穿透了我,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男人将会发生些什么。果然,男人飞快地掠过我直冲下山坡,山坡太陡了,像悬崖,男人飞了起来,在我面前直坠下去……
一年前,午夜,同一个梦,同一时间惊醒,不同的是这是我第一次做这个梦,并立刻有巨大的电话铃声响起,我的心悸动着带着梦的阴影恐惧地看着那部小巧的FLY话机。几秒钟后我意识到了什么迅速地抓起话筒,我的直觉又一次告诉我将会发生些什么。
“周渴出事了,在北海道滑雪时出事了!”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这个梦原来是个先兆!
“Snow kids,你怎么了?你在听吗?”丧失脑功能一秒钟后我颤栗着说出此生最不想说的一句话:“他死了吗?”
“是!你别太……”任凭话筒里的声音响彻整座公寓,我的耳朵什么也听不见。哀,莫过于心死。
在上海长大的我是个滑雪发烧友,可能是在过分讲求细节的上海呆得太久了,我十分向往北方的粗线条城市。于是复旦毕业后我离开了热衷划分阶层的上海到了北京,开始了我北京洋行里的上海小姐生活。冬天偶尔和好友Tracy去郊外滑了次雪,结果一发不可收,每年冬天不分国内国外地滑过整个一季,我就觉得当年的生命没有充电,萎靡的连英国俊男Robert的约会也懒得赴,朋友们都叫我Snow kids,而我在美资公司的薪水也全填给它了。我到瑞士买世界顶级的滑雪设备,在英国订做"邦德女郎"穿的火焰色滑雪服,然后披挂整齐地到排名世界第一的日本北海道札幌国际滑雪场亮相,那里空气清冽,有种久违了的异国情调。
札幌虽好可对发烧级别的人来说少了些冒险快感,于是札幌周围有了几家品质昂贵的私人滑雪场,面积虽然不大但坡度很刺激,很多国外的发烧友都在此寻欢。有个法国朋友说他1999年在北海道的山野私人滑雪场找到了滑雪的灵魂,我问他是什么灵魂?他说只能亲身历练了才有感悟。为了寻到这个所谓的终极感应,也为了给2000年元旦一个超值记忆,我带上价格不菲的"邦德女郎"和妖娆、典雅并蓄的四件晚装、两条印度披巾、一条尼波尔长裙、两条波西米亚风情的超短裙、两双DIOR水果色透明高跟凉鞋、一双美式军靴,浩浩荡荡直飞北海道,我不仅要炫过雪场更要炫过整个北海道。
我像一团耀眼的火焰在雪地上跳跃,在极速冒险里迸射激情,我稳稳地坠落着,姿态绝不亚于优雅非凡的Diana Amstrong。就在我完全沉醉在自我感觉里的时候,突然一小片凸起的没有雪覆盖的荒草丛出现在脚下,我还没来得及想什么就倒下了,古怪的摔姿使两只小腿同时抽筋,我扭着身子半趴着,疼痛使我暂时神情迷糊。
“别动,我来帮你。”一双明亮的眼睛在蓝色滑雪镜后面凝视着我,这个男人的眼神温暖、安全,我像木偶一样被摆弄着。
“好了,现在没问题了。”他温柔地扶我站起来,奇怪,他的动作竟使我的心有了种异样的感觉。神情正常了,心却迷离了。
为了答谢他的救助,更为了能再见到他,我当晚请他吃高级料亭的怀石料理。我出现在拉门那一刻,我自信身上那条黑色低胸CHANEL必能把我衬托得像《罗马假日》里的赫本般高贵迷人。他的眼睛依旧那么明亮,眼神沉稳,我优雅地微笑着,以前的率性张扬都蒸发了。他叫周渴,可能因为名字缺水,所以他很喜欢和水有关的地方,加上酷爱冒险,他成了道地的滑雪发烧友。我们谈的很忘情,凌晨离开料亭时天竟下起了大雨。看着清亮的雨线,我突发奇想地大声说:"我们为何要辜负这冬日里难得的一场雨呢?"话还没说完我就拉着他冲进雨里,我们大笑着用他的外套罩在头上在雨里狂奔,他的笑声是我此生听过的最幸福的声音。
到了我住的酒店,我们都湿透了,我边气喘吁吁边笑着说痛快,他伸出手轻轻地把贴在我脸上的发丝掠开,目光温柔地在我脸上游动,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心狂跳不已,我在等待,等待缘分的天空。他俯下头,明亮的眼睛离我越来越近,我醉了似地闭上眼睛……上帝!这个男人是魔鬼!
由于天气突然转暖,我们不得不改变行程。对我们来说有了彼此,即使没雪滑也过得出奇的快乐。有时我穿着尼波尔长裙和他大嚼寿司、生鱼片、天麸罗和日式火锅,有时裹着波西米亚短裙、登着美式军靴满街找好吃的荞麦面条、拉面。我们上午在北海道著名的主题乐园——登别时代村里模仿300年前的武士比武,下午就到了美丽的定山溪泡天然温泉,我表情严肃地说去年此处曾有"河童"出现。"河童"是日本人想像的形状十分滑稽的水陆两栖动物,周渴则吞吞吐吐:我去年来过这儿你都知道了,我们河童不难看的。淹死他!我凶狠地行动了,结果反被他的眼睛"淹死"了。
这以后被“淹”的次数直线上升,我们坐在剧院里看华丽的“歌舞伎”和有深奥宗教色彩的“能乐”时,几近奢华的舞台效果丝毫吸引不了我。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周渴的侧面,哪怕只看到一只眼睛我已很满足,周渴不动声色地突然转过脸狠狠地吻住我,我们成了剧院里惟一一道没有伪装的风景。快乐时总觉得时间过得奇快,14天的年假眼看就快休完了。临走前一天是热闹盛大的札幌冰雪节,我们兴奋地在装扮怪异的游行队伍里穿行,我的印度披肩好几次被挤落在地,我索性把它缠在了头上,周渴看着我这副打扮一下子把我举起来架到脖子上,我惊喜的有些懵了。6岁以后我就彻底失去了这种待遇,哪料在日本,在北海道,一个清瘦的男人给了我儿时最高的享受。我们就这样以加入奇异的游行队伍作为我们在日本滑雪的终结篇,2000年的日本滑雪是终结了,永远不能终结的是对彼此鲜活的牵挂。
此刻,我牵挂他,他也在牵挂我吗?他可以牵挂我吗?他如何牵挂我?我在黑暗中重复了上百次这几个问题……
“周渴的脑血管先天畸形,任何时候都可能因血管堵塞、爆裂而死,这种病会诱发生殖系统方面的疾病,因为他身体一直表现的很正常所以出那件事前没有被发现。11月13号他被送进医院,他的脑血管严重变形,随时都会出事,对此医学束手无策。"医生的语气冷静的没有一丝烟火气。
从北海道回来后,我们继续着在日本的快乐。
11月中旬,周渴在公司晕倒了没告诉我。2001年元旦他瞒着我去了日本,然后恶梦就发生了。
一周后,我收到一封来自日本北海道的信,是周渴的遗书,他说:生命中最美好的事就是遇到了你,我把有你的那段最快乐的时光刻进生命里随身携带,走到哪都可以取出来看到你。我之所以选择我们相识的地方是想让我们的爱获得永生。除了你,滑雪是我惟一衷爱的,我要在最后时刻感受生命的无常和纯洁。
我终于找到了,我打电话问那个法国朋友滑雪的灵魂是不是:滑雪者最完美的结局是被雪消融,就像攀登者最神圣的墓地是大山一样。他沉默了片刻:你一定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我就是在妻子摔下山坡时感悟到的。
2002年元旦,山野,我像团火一样燃过雪地,我的心空空如也,冥冥中我在等待着什么。我毫无意识地半趴在雪地上,任小腿抽着筋。为什么我滑不到他摔下去的那个山坡呢?
“别动,我来帮你。”一双明亮的眼睛在蓝色滑雪镜后面凝视着我。上帝!为什么惩罚我!
生命中最美好的事就是遇到了你,我把有你的那段最快乐的时光刻进生命里随身携带,走到哪都可以取出来看到你。我之所以选择我们相识的地方是想让我们的爱获得永生。
(文/彭军燕)
(图/全景视拓图片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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