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对方的花枝招展,又不禁惆怅:“我们打扮得这么漂亮,不过你看我我看你而已——”燕子安慰我说:“本来就是——穿衣服是为女人,脱衣服才是为男人。”
你见过才貌双全这回事么?倘若没有,那么你去看钱小邪。
我估计讲完这句话后脑勺必会着一硬物,硬物是一只金色薄纱镂花细高跟鞋,高跟鞋 的主人正乃人唤钱小邪大名钱海燕是也。
这个美丽无限贴切无比的名字很可惜不是我的杰作。那时小邪(为了我后脑勺的安全起见,下文我还是称她燕子罢)尚处垂髫岁月,一日全班同学被勒令去帮一楼低年级同学打扫卫生,燕子与一男生被分配擦玻璃,擦着擦着,该男生脱口而出:“Hi,钱小邪!”我不知道那时的燕子是否已出落得如今天般貌若春花,但是我听某著名心理学家说过,小男孩永远拣他们心仪的对象欺负——然而我估计燕子没听说过这句话,她一把就将那个青皮男孩从窗台上推了下去——方向为窗外。那一瞬间两个人都呆了呆,照面的一秒中两张翕动的嘴巴无言的惊恐是——这不是在我们班吧?他们班在三楼。谢天谢地半秒钟后那男孩杀猪似的尖叫证明了他们的多虑。但是由于实在不能杀人灭口,“钱小邪”这个名字立刻传播开来并且如影随形跟了燕子六年。这个名字尚有多种表达方式,比如:33号。对于一般中国女性来说,33号当然算“小鞋”。
现在燕子提起这事儿只能是倍感温馨,但是当时她的愤怒有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我老有点疑心那是她自找——我们是一拨长大的,我们一样尚算“成绩优秀”,可我最熟练的动作是点头如捣蒜,也不知燕子哪来那许多精致的淘气。虽然我无幸亲眼目睹小燕子与狗日的清规戒律明争暗斗的全过程,但是我完全可以想见她小胜之后唇边不露声色的浅笑,一圈一圈在空气里渐渐踏雪无痕地漾开去,让一切道貌岸然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我记得我上学第一天我妈千叮咛万嘱咐的一句话是:“记住,听老师的话!”我万分感激我妈的殷殷养育之恩,除了这句箍在我头顶十好几年的咒语——在这一点上,我向钱妈妈致以无上敬意。
我那仅仅在解放初上过半年扫盲班的奶奶有一句十分经典的话:“树大自然直。”在此送给天下因操心过多而风火牙痛的父母尊长。如果您对此尚存有疑虑的话,请去看长大的燕子。燕子在她妈笃定的无为而治中成长得分外娉娉袅袅——至少比我,我是说一句话方吐个尖儿就急着忙着去看他人脸色,燕子是一马平川直抒胸臆,所以她漫画的配文是咳珠吐玉,我的文章是珠玉卡住了喉咙。
“但是,”燕子谦逊地说——她很少有这样的时候,凡有,就是要淘坏,“你不觉得相较我私下里的废话,那一星智慧的火苗应该羞愧吗?”池莉的《来来往往》里有个专陪人聊天谋生的时雨蓬,出名的“说话好听”,但是假如燕子肯屈尊加入这个行当,时雨蓬等定无立锥之地。
燕子去参加一个酒会,有刚发了若干小财的青年才俊侃侃而谈:“……做企业就一定要做大,不做大叫人怎么看?但是当做到一定规模,不排除适当做小的可能,因为第一,反正人们已经见识过你的实力了,知道你大起来的情形;第二,大有可能无当,小的比较灵活嘛……”众人恹恹欲睡不胜其烦,燕子忽然开口:“对,就像女人隆乳。”该君顿时哑然。
报上刊登近日野生动物世界有老虎野性大发咬死了饲养员,燕子看了十分忧愁:“那我可不能去。”人们纷纷点头表示理解。燕子顿一顿,接下去说:“要是老虎咬坏了我新买的白金项链可怎么办呢?”
提起学生时代深恨的厚棉裤——因为遮掩了她修长双腿,燕子说:“那么厚,不穿也站着,一看就是亲妈做的。”
最近因要求人办事,燕子打算请客,要我作陪,我拒绝:“我最讨厌莫名其妙的应酬。”燕子说:“你以为我愿意?仿佛强迫接客!”又求我,“将就一下,嗄?”我托词:“这几天……人家不太方便嘛!”燕子气道:“叫你去吃饭,又不是叫你去睡觉!”恨得我在电话这边虚踢她三脚。她回来后我问她感受如何,她说:“和他们说话就像和骷髅拥抱,没血没肉,硌得难受!”
鉴于新置的衣橱分别爆满,我们相约近日禁止添衣,但是见面后彼此的眼神皆躲躲闪闪,声线降低:“你又买了几件?”“六。你呢?”“八。”看看对方的花枝招展,又不禁惆怅:“我们打扮得这么漂亮,不过你看我我看你而已——”燕子安慰我说:“本来就是——穿衣服是为女人,脱衣服才是为男人。”
常常在深夜的电话粥里争当怨妇:“现在的男人……”仿佛两只钉在墙上的风干蝴蝶,有一种凄艳的绝望。燕子气馁道:“女人的一生是:前半生通奸,后半生捉奸——即使不曾有前者也一定会有后者,所以我们……”眼见日子像勾破的米袋,在背后哗哗洒了一路,怎样拣也拣不及——拼命工作、用名牌眼霜,但是打眼一望即知,我们再也不是20出头的小姑娘——燕子十分悲伤,我抚慰她:“人家不都说,我们一点不像这个年龄的人吗?”燕子苦笑:“你以为这是夸你哪?”
燕子说:“昨天差点结婚——有人向我求婚,条件相当不错,但是谢天谢地,紧接着我们吵了一架,于是悔婚。”
燕子新出了一本书《红袖倚袈裟》,那是一本处处暗藏人世机锋的好看漫画,放在书店里卖,销路不是非常好,燕子幽幽道:“要么下一本书画房中术?”
她新做了一袭旗袍,告诉我是烂花丝绒的,半透明的湖蓝地子上大团的宝蓝牡丹,坏坏地笑:“两侧衩子一直开到大腿——”我关心地问:“为什么不开到腰上?”她愣一下,可惜道:“怕冷。”
我告诉朋友有个钱小邪如此这般,他疑惑说:“咦,这个名字好熟——像韦小宝?”我很欢喜于他的发现,我巴望小邪有着小宝的大好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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