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翰明出了法庭,茫茫然然地上一辆公交车,车上正播放一首流行歌曲:不经风雨,怎能见彩虹,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这世界早就颠倒了,他经风雨了,没见到彩虹,吴雅萱还真就随随便便成功了,想开点?这能让人想得开吗?
录音报站:终点站,殡仪馆到了,请乘客带好随身物品,扶好慢下。许翰明唬出了一身冷汗。我来这干吗?还真想不开了?想死也不能直接到殡仪馆来爬烟囱啊!这根本就不是 人自己能来的地方,你得在别处先死喽,让别人抬着你来,这里是加工死亡的第二道工序。他转身要搭回程车,又一想,不对,也许这是天意,是老天爷安排他来的,让他看看刘老爷子。许翰明来到骨灰存放厅,厅里死一样的寂静。刘老爷子孤零零地躺在骨灰盒架1008号小柜里,没有鲜花也没有照片,只有一层厚厚的灰尘。许翰明用钥匙打开了那一尺见方的小柜门,擦拭着上面的灰尘,涌出了几分兔死狐悲的凄凉:老爷子图个什么呀?他铭心刻骨致死不渝地惦记着爱女小美子,苦了一辈子,最终却连个哭丧下葬的人都没有。他这么感叹着,恍惚就听见老爷子从骨灰盒里发出一声幽幽的哀怨:小……美……子啊!接着他听到一串缓慢的脚步声,嗒嗒嗒嗒,在阴森空洞的大厅里显得格外刺耳。脚步声突然停了。大厅又是死一样的寂静,老爷子又从骨灰盒里丝丝拉拉地沙哑着嗓子叹道:小……美……子啊!许翰明纵然是不怕鬼,也感到毛骨悚然了。骨灰盒的小门打开了,一缕青烟飘浮出来了,慢慢地升腾起来,刘老爷子坐在云端上头,又高大又伟岸。许翰明仰视着刘老爷子问,老爷子你在那边好吗?刘老爷子说,好!小美子她好吗?许翰明说,她好着哪!好得不能再好了。刘老爷子说,小美子好,我就放心了。老爷子用沙哑声音唱了起来:小……美……子乖乖,把门开……开……小美子乖乖,把门开……开……云雾散尽,老爷子飘然不见了。
其实这不是老爷子唱的,是许翰明自己唱的。他一遍一遍模仿着老爷子沙哑的声音唱着那首摇篮曲:小……美……子乖乖,把门开…―开……小……美……子乖乖,把门开――开……
他听见有个女人在哭泣,悲悲切切的,像是在哭丧。不奇怪,这本来就是哭丧的地方,不是唱歌的地方。他就不唱了,小心翼翼地把骨灰盒放回到小门里,锁上了。嗒嗒嗒嗒,管理员走过来说,你该交下一年的保管费了。许翰明说,不交了,来年我得给老爷子买块墓地了。管理员说,也是,人死了,还是入土为安,要不然总是个孤魂野鬼。这去的是谁啊?是你爹吗?许翰明魔症地说,他是我爹,也是你爹。管理员说,你伤心糊涂啦?怎么骂人哪?许翰明清醒了说,对不起,我没骂你,我是说,这人啊除非他不当爹,当爹就得像他这样当爹……许翰明突然一拍脑袋瓜,他想开了。
川美子出现了。
跟她第一次出现在许翰明视野里的情形一模一样。还是穿着那套酱紫色西服套裙,系着的也还是那条藕合色的小丝巾,只是神情不同了,她满脸的凄凉满脸的泪水。许翰明说,你怎么来了。川美子说,我是跟着你来的。许翰明说,你跟我来干什么?川美子说,我来给我爹开门了。许翰明说,你爹唱了一辈子你都没给他开门,怎么现在想起给他开门了?川美子就哭了,接过许翰明手中的钥匙,重新打开1008柜门,扑嗵跪了下来说:“爹,不孝女儿听到你的歌声了,我给您老人家开门来了。”如果不是许翰明在学唱,她或许永远也听不到老爷子的歌声,但她现在听到了,真的听到了。
许翰明狠狠抹了把脸,仰面朝天,把快要流出来的眼泪倒回眼框里。他今天真的很软弱,不管川美子是真心流露,还是在演戏,这场面都让他感动,他想哭,直想哭。
川美子端端正正三叩头,起身擦干眼泪说:“翰明,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要走了,接我爹一块走……”
许翰明问:“你要去哪儿?回日本吗?”
川美子凄惨地说:“我不会回日本了,那是一个令我伤痛的地方,如果人生能允许我重新选择的话,我会选择做刘淑美,做那个‘把门开开’的小美子。翰明,是你让我懂得了人间最美父子情,可惜我再也找不到这种感情了。我真的不愿让你失去这种感觉,本来我以为我会有机会留下我的祝福和祝贺,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我真的为你难过,真的。”
许翰明这回是真的感受到川美子的真情了,他说:“谢谢你,川……不,淑美,我想通了也想开了,是你爹让我想通的。真正的爱一个人是爱在心上的,不一定非要把他据为己有。你爹他惦记了你一辈子,可大半辈子你都不属于他,但他照样爱你疼你惦记你,她对你的爱是无条件的,没有占有的欲望,也无需索取回报,这才是一个做父亲的胸怀,这才是一个做父亲的感情啊!我懂了!我真的懂了。多多这几年缺少的就是母爱,我不能因为顾及自己的感受,就剥夺了多多享受母爱的权利。也不能因为我辛勤抚育过他,就认为拥有占有他的权利。多多不是我一个人的,也是他母亲的,将来他长大了,他还会是社会的,是他妻子的,是他孩子的。但不管他在哪里,不管他身属何人,心属何人,他都在我的心里头。在我的内心深处,他永远都是我的……”
川美子望着许翰明强忍泪水的眼睛,心又荡漾了起来,她克制了半天才说:“翰明,和你失之交臂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遗憾,我知道我永远也圆不了这个梦了,但我还是衷心地感激你,你让我真正懂得了应该怎样做人,谢谢你!翰明,我还有一事相求。你能帮我把朝明船运继续运作下去吗?”
许翰明犹豫说:“我现在脑子太乱,你让我想想。”
川美子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说:“那,我走了,你,多保重!”她抱起老爷子的骨灰盒,慢慢地走了几步,又回转身来,走到许翰明面前说:“翰明,你能接受我的一个提醒吗?”
许翰明说:“你说。”
川美子说:“你们彼此相爱,却又在彼此伤害。这是为什么?翰明,你爱她,你的眼睛在向所有的人宣布,你至今爱着她。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你们对簿公堂,但我希望你能正视自己的情感,你爱她!”
川美子走远了。
许翰明愣了半天。再回首,恍然如梦……
吴雅萱来到多多的学校,躲在校园外的灌木丛中,她看见许翰明走过来了。他刮了胡子,换上了西服,就像当年一样英挺帅气,只是那双宁静深邃圣洁的眼睛里,似乎抹上了几分淡淡的忧伤。
铃声响了,放学了,多多跑出来了。他像猴子一样飞快地爬到许翰明的身上,叽叽喳喳地像个快乐的小精灵。她看见许翰明吻着儿子在笑,笑得很夸张,像在虚张声势,她看出了那笑容里的眼泪……
伤痛故里,吴雅萱不能再在这座城市呆下去了。她回到宾馆,订了机票。又来到史诗家,让律师方玲玲通知许翰明接多多启程的日期。史诗送吴雅萱出门来,恋恋不舍地说:“雅萱,你这回把多多带走了,在这儿没有‘根’了,咱们可真就是后会无期了。”
吴雅萱冷冷地说:“这些年来,你处心积虑,不就是为了要出一口气吗?我已经还了你这口气,你赢了,你可以做你心目中的男人了。许翰明他已经一无所有了,你也用不着恨得那么累了。咱们也扯平了。至于我们后会有期还是无期又有什么关系呢?”
史诗说:“你又错了,我得不到你,不等于我不爱你。我爱你,雅萱,我真的爱你,比许翰明爱你,如果你是我的,我不会让你离开我一步,绝对不会!”
吴雅萱凝视了他很久。
史诗满脸的毛遂自荐,说:“你看出我值得你爱的地方了吗?”
吴雅萱像恍然醒悟过来,她说:“没有,我只是在想,如果四年前我没有遇到你……”
史诗真的难过了。他看得出来,吴雅萱离开许翰明情非所愿,许翰明最终还是胜利了。方玲玲在屋里叫他,叫得他心烦。他突然感到自己很无聊,确实很无聊。忙乎了半天,拆散了一对,可人家的心还是红红亮亮的,你还能怎么着呢?想到这儿,他仰天长叹了一口气说:“雅萱,你不要把我想的那么坏。其实真正一无所有的不是许翰明,是我!我才是永远的失败者!”说完他转身向屋里走去,走了几步停住了,回过头来说:“你不必还我的那口气了。说句心里话,你没选错人,许翰明,他人挺好,真的。”
吴雅萱来到了苏明明家告别,苏明明爱答不理地说:“来了,坐吧!”王大年看不过去了,颠颠地给吴雅萱倒了杯水说:“雅萱,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她就这牛脾气,你还不了解她吗?”
苏明明阴阳怪气地说:“现在啊,是我不了解她!我就不明白,许翰明不就登报纸那么一点事对不住你吗?你就非把他剥夺得一无所有逼得他家破人亡啊?”
吴雅萱倒替许翰明辩解了一句:“我了解过了,登报的事儿,不是他的错,是报社方的失误。”
苏明明说:“那你就更没有理由这样不公平地对待他了,雅萱,看在你还把我当朋友的份上,我告诉你许翰明这几年的日子是怎样过来的吧……”
苏明明这回讲述的全是报纸上没有披露过的事实,她讲许翰明为了多多的康复训练,当家教受人奚落,当搓澡工受人侮辱;她讲许翰明因川美子不能接受多多而拒绝了她的感情;又放弃了他已经产生了感情的恋人傅晓;她讲为了照顾多多,许翰明丢掉了饭碗,没有工作没有钱,为了给多多治病,他甚至去抬死人,去卖血……苏明明说,雅萱啊雅萱,人是有感情的,既然你知道你对多多的感情,你就没想过许翰明对多多的感情吗?就算多多不是许翰明的惟一,他和多多在那么苦难的日子里建立起来的这份感情,是别人弥补得了的吗?你怎么就那么狠心,偏要活活拆散他们父子你才心甘!
吴雅萱哭得一塌糊涂了。
苏明明还没完呢,她继续说,这一年多来,翰明的状况好了,女人多得一堆一堆的,抖落都抖落不掉,可这么多女人他都没有要,他等什么?你看看他那双眼睛,还用问吗?他不就是在等你,等你回家吗?!
吴雅萱猛然清醒了:人这一生,忙忙碌碌地奔这奔那,可又有什么能比这世间真情更珍贵呢?
许翰明与多多的告别之夜是个花好月圆的秋夜。
临近中秋了,满月像张银盘挂在窗户上,银白色的月光带着梦幻般的朦胧有情有意地撒在“我们的皇宫”里,就像恋恋不舍地缅怀遥远的过去,又像舍不得遗忘现实中的点点滴滴。
吴雅萱徘徊在窗外。许翰明伤感在屋里。
许翰明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餐,全是多多爱吃的菜。多多高兴地围着饭桌又蹦又跳:“哇塞!太棒了!”
许翰明开了一瓶酒,豪气冲天地说:“儿子,吃吧!这酒爸爸戒了4年,今天要开戒了,因为这是咱爷俩最后的晚餐。”
多多问:“爸爸,最后的晚餐是什么意思?”
许翰明说:“就是吃最后一顿饭。”
多多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说:“哇塞,以后我们都不吃饭了?那我们怎么活啊!”
许翰明说:“不是不吃饭,以后就是你妈妈给你做饭吃了。”
多多说:“妈妈回来了,以后她天天都和我们住在一起,给我做饭吃,是这样吗?”
“不是那样,不是的……”许翰明豪迈不下去了,他把多多搂在怀里,用下额在他细细的头发上蹭啊蹭啊,蹭着蹭着就流下了不轻弹的男儿泪。多多惊讶地说:“爸爸,你哭了?”
“没有,爸爸怎么会哭呢。”许翰明强装笑颜说:“你要记住爸爸说的话,男子汉流血不流泪……来,多多,咱俩玩智力急转弯,我先出题,什么东西越洗越脏呢?快速抢答……”
多多没回答,瞪着明亮的小眼睛看着许翰明。
许翰明继续掩饰说:“怎么?这个不好玩?那咱们换个别的,爸爸给你讲笑话,有个人哪,他不识字,倒拿着报纸装模作样地看,旁边人问他,今天报纸上有什么新闻啊?他说,唉!又出事故了,车轱辘全都朝上了……”
多多没笑,还是静静地看着他的爸爸,眼睛里充满了稚气的同情,说:“爸爸,你不要骗我,你是哭了,你为什么哭啊?”
“爸爸没哭,真的,没哭……”许翰明的声音哽咽了。
多多说:“我知道,人痛的时候就会哭的,爸爸,你哪里痛啊?让我给你揉揉。”
许翰明说:“爸爸心痛。”
多多把细嫩的小手伸了进来,在许翰明的胸脯上轻轻地揉着,这感觉让他回味起了多多第一次拱进他怀里时的感觉,他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了,夺眶而出。
多多害怕了说:“爸爸你很痛吗?多多只知道肚子会痛,心怎么会痛呢?”
许翰明说:“因为多多就要走了,多多就要离开爸爸了。”
多多说:“多多不会走的,多多永远和爸爸在一起。”
许翰明哽咽着说:“多多,你会走的,你今天就要走了,你妈妈会来接你。今后你会有妈妈,还会有新的爸爸,你的妈妈和你的新爸爸会给你讲故事,和你一块做数学题,晚上给你盖被子,早晨给你煮荷包蛋吃……多多,你会走得很远很远,你会看不见爸爸的。但是,多多,你看见天上的月亮了吗?天上只有一个月亮,你要记住,你看月亮的时候,爸爸也在看,不管你走到哪儿,不管你走得多远,爸爸和多多永远都在看同一个月亮……”
多多感到威胁了,他紧紧地抱住了许翰明,发疯似地哭喊起来:“不!我不要妈妈,我不要新爸爸,我不要看月亮,我要和爸爸在一起,我只要和爸爸在一起。爸爸,爸爸,你不要赶多多走,多多今后一定听你的话,多多会好好学习,多多会给爸爸洗衣服做饭吃。爸爸,爸爸……我不走,你不要赶我走,多多要和爸爸在一起,永远和爸爸在一起……”
“多多,多多,爸爸舍不得你走,舍不得啊……”许翰明和多多紧紧拥抱着依偎着,让泪水任意地流淌着。现在许翰明什么虚假的面子都不要了,是不是男人也无所谓了,他只要和他的儿子一起黑天昏地痛痛快快地哭它一场……
门外的吴雅萱早就哭得肝肠欲断了,她再也听不下去了,不顾一切地按响了门铃。
许翰明是擦干眼泪才开门的。
吴雅萱拖着行李站在门口。她今天换了行头,一身白色的休闲运动衫,头发恢复了乌黑亮丽的模样,缎子一样披在肩上,就像在校园时那样清纯脱俗。但最醒目的是她雪白的脖子上佩戴的项链,纯金的,镶着红宝石的链坠……
许翰明心动了一下,很快就清醒了,她是来接多多的。
他看了看表,用身子挡住了屋内的情景,说:“对不起,还差半小时,你能再等一等吗?让我和多多吃完这最后的晚餐。”
吴雅萱靠在门框上,晶莹的泪珠在眼睛中一闪一闪,她恨不得立刻扑进他的怀抱里,可她没有,她只是僵立在那里喃喃地说:“翰明,能让我坐下和你们一起吃这顿晚餐吗?我想家,我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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