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色……真是一种明丽照人啊!滟滟地漾在那儿,仿佛太阳底下万千个极度新鲜的蛋黄,又像无穷无尽的都市女子秘密的欢喜——小心地守着,不让自己表现出来,可是一个不留神,眼睛里还是淌出了许多的盈盈笑靥。
常常觉得,黄色是一种使中国人作难的颜色。他们说,黑色代示神秘,白色喻示清纯,红色蕴含热烈,绿色是生命的代言,那么黄色呢?
很久了,黄色是被布衣市井淡出的色调——也许不是故意的,只有帝王家方才有资格金黄璨璨,皇上、皇后穿明黄,皇亲国戚只可以穿杏黄,皇上的嫡亲兄弟也不可以僭越的,否则便是有谋反之心,格杀勿论。由华盖上的波波流苏、沿窗大炕上的靠褥,一并黄得使皇家以外的人战战兢兢地矮将下去,由景山顶上看下去故宫精美绝伦的琉璃瓦在澈澈蓝天下威风八面。亦不知当年第一个为皇家创制“标志色”的人是怎样想的?为什么不是红、蓝、绿、乃至紫?大约只有黄色是最接近黄金的色泽吧,而黄金,是亘古以来最贵重的金属之一,也是坐稳江山的切实保障。这样,老百姓只有小心翼翼地避开黄色,顶多在裙边系条秋香色丝绦——淡黄绿色。这么多年了,似乎未见哪朝哪代将黄色作为民间流行色,整部《红楼梦》似乎只有第35回莺儿为宝玉打络子时叨了句:“葱绿柳黄是我最爱的。”柳黄,似乎也不是透彻的黄色,再嫩的柳芽亦隐着一抹新绿吧。
然而终于,2000年的春天,太阳化了汁子般浓稠得化不开的黄汩汩地向我们流过来,流到肩上,便成就了鹅黄镶玫瑰红孔雀蓝珠宝的绢质丝巾,流到脚下,便是娇黄平跟凉鞋,纤细的带子一直绑到小腿上,流成了姜汁黄底子晕秋香绿月季的飘洒长裙,流成了领边、袖端皆精心上就了翦翦荷叶边的米黄衬衫……黄色仿佛从未这样扬眉吐气过,伊一脸明媚地春光灿烂地笑着,一直笑得含了柠檬汁子似的酸倒了牙,仍然使人觉得伊实在欢喜无限。
比蓝色热情,比红色持重,比白色娇艳,比绿色醒目,当然,还比黑色和紫色分别娇俏和青春。世道总是这样的,愈是人气飚升,愈是万千宠爱集一身。然而黄色宛若个明智的女子——也许在漫漫长夜寂寞过的女人都变得聪明了,乏人见爱时,我自美丽我自娇;众目所瞩时,益发展露毕生的芳华,不自卑,不自矜。这才惊觉,黄色原来是这样一种与生命息息相关的色彩——冰雪消融大地上的第一抹草尖,由蛋壳里露出的毛绒绒的圆脑袋,黄昏天幕边乍起的弯月,星星。
自以为是个赤橙黄绿蓝靛紫兼收并蓄的“杂家”,可是用手托着头皱眉想了又想,之于黄色的缘分还是少之又少。一袭杏黄套装因为涉嫌“低级女秘书常用色”送了尚念高中的表妹;1996年橙色当红时高价买下的橙黄条子翻领恤衫;最为得意的当是一款柠黄底子月白叶片丝质旗袍了,然而写这篇文字时特又去衣橱里查了查,发现记反了,原来是月白底子柠黄叶子——也许是羽毛。这许多年来,黄色实在是冷落久矣。看了这么些书,只记得琼瑶给她《聚散两依依》里的盼云穿过一袭娇黄洋装,因为伊新近恋爱了,而以前永远穿黑。另一个是潘柳黛不怀好意地讲张爱玲,说一天下午,和苏青去张家拜客,却见张爱玲穿了一袭鹅黄露肩礼服,仿佛要出席什么重大仪式,搞得穿着平实的她和苏青进退两难。这一段倒令我十分欢喜,张爱玲年轻时是以奇装炫服惊世骇俗的,而伊选了鹅黄!皮肤雪白、个子高挑、长发微鬈的张爱玲着鹅黄长裙子……一定是美丽的吧,不然潘柳黛何以如此过目而念念不忘?
黄色……真是一种明丽照人啊!滟滟地漾在那儿,仿佛太阳底下万千个极度新鲜的蛋黄,又像无穷无尽的都市女子秘密的欢喜——小心地守着,不让自己表现出来,可是一个不留神,眼睛里还是淌出了许多的盈盈笑靥。黄色,原本就是一种幸福的颜色吧,不然男人和女人一生一世的爱情约定会是一树在猎猎风中飘摇成一朵硕大莲花的黄手帕?连带着那棵平凡的老树也成了无限的甜蜜,仿佛有人在上面打翻了千千万万个蜜蜂的仓库,甜蜜得知足得人禁不住要长长地叹气。这一个夏天,黄色的归来,是不是告诉我们,都市的人群正少了忙碌与冷漠,多了黄昏晒台上的阅读和童真的尖叫与笑脸?
在地铁上看到一个女孩窈窕的背影,两支高高的马尾辫上,一支缠了雪青的毛线圈,一支是柠黄——上一季流行雪青,这一季是柠黄,天衣无缝地遥遥对望着,仿佛一位大师信手涂鸦的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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