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多咱提起多咱咬牙切齿:“你16岁以前那是什么精神面貌,16岁以后……”悲怆地摇着头,几近泣不能语。以前我听了老是心虚,可是现在想想,我老觉得怎么我16岁以后才像是个人呢?
我是一个好孩子,打小就好。
是幼儿园的班头,脑袋上扎着粉红的大蝴蝶结,带领着大伙去慰问生产一线的叔叔阿姨们,在钢花飞溅的高炉前深吸一口气,因为过分卖力而拔尖了声音:“下一个节目:《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每每看电影每每紧张而灵敏地在脑子里反馈:“扎白羊肚手巾屁股上缝补丁的是好的,抽香烟飞媚眼儿的是坏的。”极为天理昭彰地爱憎分明着。上了学那是年年三好,带领大伙儿去商场打扫卫生,大笤帚挥舞得尘土飞扬,呛得广大顾客立马无影无踪,百试不爽;送老奶奶过马路,不过也得过,大不了把老人家往回再送一趟;指挥同学们搬砖头去修一段坑坑洼洼的路,致使交通阻塞长达一个半小时……惟有一回因据群众反映“骄傲自满,光顾自个儿拔尖儿”,我那三好差几票没评上,那份儿难过哟,说句不怕我妈多心的话简直如丧考妣,整整嚎啕了大半宿,差点儿就钓蝌蚪捉蛐蛐儿看闲书破罐子破摔了,幸亏老师及时挽救了我——说是学校又多给了一个名额云云,我至今怀疑那是老师偏袒,谁让我是他的得意门生呢?当时我那份儿感激涕零呵,要不是怕人家再给我扣上“好溜须拍马”的帽子,我差点儿就给他老人家三跪九叩了。所以参加市电视台少儿节目朗诵表演时分外声嘶力竭:“是谁,为这里带来异彩光明?是谁,使这里充满春的歌声?是您,是您啊,我们敬爱的老师,爱的代言,春的使者,宇宙间璀璨的明星!”然而我现在不得不疑心——当年他老人家放我一马,也让咱遭点儿挫折什么的不三好一回,知道这世上还有另一种活法,眼下咱的出息是不是能大点儿呢?
我妈多咱提起多咱咬牙切齿:“你16岁以前那是什么精神面貌,16岁以后……”悲怆地摇着头,几近泣不能语。以前我听了老是心虚,可是现在想想,我老觉得怎么我16岁以后才像是个人呢?好歹写文章不再一根筋地“记我们带病上课的动物老师”、“记我雨中送生病的小同学回家”或者“提出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号召”四段论式。我怎么琢磨怎么觉得我敬爱师长们一直以来的哼哼教导像个某聪明人发明的“自动刮胡机”:“只要将脸搁上去,不消一刻即可刮得干干净净。”有人问那人的脸型不一样咋办?聪明人说:“No problem,只消刮一次,就都一样啦!”然而当我发奋图强地乖,腆着一张刮过的规整脸步入茫茫人世间,却发现不是那么一回事,完全不是,我心中的苍凉好比东方不败之《葵花宝典》物语——掀开第一篇儿:“如想练功,必得自宫。”无论多么不情愿,为了祖国的富强为了人民的安康为了自个儿的前途,垮嚓就那个了;万万没想到还有第二篇儿:“如不自宫,也可练功。”一口气没上来,哇一滩鲜血涌上喉头;这边厢正欲稍稍休整东山再起,然而接下来还有第三篇儿:“如果自宫,不一定成功。”
我估计跟我一般啥还没干呢先死了半截的好孩子们不在少数。我小时候有一伙伴姓翟,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儿叫“春铃”,春天里的风铃,在栀子花热烘烘的暖香里兀自玎玲玎玲,到了后来渐渐地像一连串手写的逗点,俏皮地在诗行里充当着不可或缺的闲适角色。但是到上学时她爸给她改了个名儿叫“慎立”,谨慎地、缩头缩脑地支在那里,耸着肩膀头,指望人家看他冷风里站得辛苦,发个慈悲睇他一眼。我以为这是世界上最难听的名字之一。我记得春铃是个秀气活泼的小姑娘,背儿歌背得滴水不漏,自打被命名为“慎立”以来,打眼睛底下就透出那么一股子心虚劲儿,仿佛她生来欠人人二百吊钱,她再也没美过飘过,她低眉顺眼地兀自慎立着,一直到如今。
为成为OFFICE内人人称赞的甜心,大包大揽下90%的活计然而拿人家50%的薪水;为争当淑女,眼睁睁放过一生至爱——这样的人生……唉唉,真像穿GUCCI的裙子,可是穿一条皮筋松弛的内裤,那样的伤心是自费买了一双夹脚的鞋子而自发自动地天天穿,无以与外人道,惟有在梦里狠掴自己嘴巴。自从发现可以不那么高尚然而仍然没人枪毙我的那一刻起我幸福了许多。我可以十分通俗地热爱周星驰,也可以适时适地故作高雅地摈弃他:“人家比较喜欢昆曲嘛。”我可以在电台化名骂某协会举办的“十大不健康歌曲评选”而《独自去偷欢》入选分明不是傻×就是又想当婊子又想树牌坊——您老人家就敢发毒誓您这辈子从没偶尔生过此念?何况谁告你所谓偷欢就非得是真刀实枪,您老人家想多了耶!呵呵~~~我终于可以自己选择睡或者不睡午觉了,小时候被大人们逼着硬摁在床上,他们不知道我从来没睡着过,从来没有,但是仍然健康茁壮地成长了——如果我们把捣饬与反捣饬的劲头储存起来奉献社会,是不是咱早就成美好人间了?我想起忘了是谁说过的一句话:“做个小人真快乐呵!”
我下一步的理想是下大力气务必把我的孩子(如果我有的话)培养成一个不黑不白的快乐的灰孩子,我要他拥有不负我心的权利,反正听说学校里马上就要不评什么鬼三好了——我们班当年那堆三好们如今都跟我一样没出息,倒是有俩非三好混得不赖,一个在自个儿的公司里安插了近百个下岗职工,一个自麻省学成归来,是国内数得着的最年轻的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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