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渴望她的诞生又恐惧她诞生,一如对我意想中的孩子。我是多么喜欢她慢慢向这个世界毫无保留地坦现出整个造型优美的身躯,在春光中大声地叫着,努力地奔跑。可是,谁能呵护她未来的命运?
我不明白,在这攘攘都市滚滚红尘,我为何要如此贪恋于鸡——而且很容易使现代人产生会心的误解。向释迦牟尼保证,我指的鸡确确实实是鸡,真的鸡。
我来自乡下的朋友将之嗤为一种矫揉造作的小布尔乔亚情结:“哎呀你没见过那些孵蛋的老母鸡拉的屎——那个味儿!”废话,您老尊臀之下皆为香草?我得承认在整个生物界鸡是一种相对低等的动物,连耗子都不如,卵生。可是,我很少见到比一枚新鲜健康的鸡蛋更美的天赐,线条无比流畅,涓涓地淌着,像一阕浑然天成的田园派小令,在正午的太阳光下闪现出粉红的微微透明的光泽。而假如母鸡有了爱情,在她废寝忘食整整21天之后,就会有一只天真的小喙咄咄地扣响这个世界,渐渐露出她湿漉漉的嫩黄的小圆头,以及她纯净如诗的黑眼睛。
我渴望她诞生又恐惧她诞生,一如对我意想中的孩子。我是多么喜欢她慢慢向这个世界毫无保留地坦现出整个造型优美的身躯,在春光中大声地叫着,努力地奔跑。可是,谁能呵护她未来的命运?运气好的话,她将为她名义上的主人呕肝沥血地下一辈子蛋,从目色葱茏到羽光疏涩;而假如她自无福,就是一盆天经地义的香炸子鸡。这是物竞天择、生物链,对此提出异议的人是目光浅薄、妇人之仁,难成大器,我想成大器,所以我不能救你,孩子。
上文曾经提到母鸡的爱情。我估计很多人看到那里就会嘁一声丢开,大伙儿都忙,谁有闲心听一个不相干女人的胡言乱语。但是原谅我,我坚持自己的意见。自来以为现代化养鸡场的恶毒程度超越了奥斯威新,一个生命从诞生到死亡只有区区49天——据说现今技术进步,又有35天之说——不见天日的49天,永远标本一样杵在原处,吃激素和闷睡。很多鸡因此长了霉。那不打紧,自动拔毛切割成胸、腿、翅、爪并冷冻后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他们只会乖乖掏出廉宜的价钱——在欧洲,现代化大生产的鸡比鱼起码便宜7倍。
母鸡的爱情……啊言归正传。8月份为拍一组片子我去了江西婺源,一座分散着数十个曼妙古村落的小城,那里的鸡大约属前世烧了高香类,个子稍小而身形矫健,羽色暗淡轻黄如八月桂花,咕咕轻吟着在细雨中踱步;有时也呼朋唤友成群结对,共同在碧青的草丛发掘梦想中肥满的蚱蜢。是的,然而他们仍然是鸡,最终的命运仍然得看主人是否够雅——主雅客来勤,丰年留客足鸡豚。就是在那座鸡的相对天堂,我在借宿的农家堂屋里看见一张破损的旧报——是杭州《都市快报》罢,日期为2001年6月某日,应当是一拨杭州客在此借宿时遗下的,上面一整版是:在东北某县某街某巷,某大爷的公鸡与某二奶奶的母鸡真诚相爱了,他们日日捉双成对形影不离,旁鸡概莫能入,有了好吃的公鸡一定先让母鸡。然而他们不过是鸡而已,有谁相信鸡的爱情?——你相信吗?所以当公鸡为母鸡摔断了两条腿之后,他的末日也就到了。而母鸡,冒着零下30度严寒日日寻找着她的爱郎的母鸡,终于有一天倒在了一辆大货车下面。
大约编者自己对于这件事也底气不足,以为不是作者编来骗点稿费花就有点涉嫌无聊,故在编者按中郑重阐明:现今有多少人成天忙着婚外恋包二奶呵,你瞧瞧人家鸡!我本来有点难过,可是看了这个不禁笑出来:将鸡作为情感楷模,是人类史上一桩堪以骄傲的事么?
我妈妈告诉我,当年外婆她们杀鸡时都要念一支歌谣:鸡,鸡,你莫怪,你是人间一道菜,人家不卖我不买,人家不吃我不宰。呵人永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族群,冠冕堂皇、师出有名、颠扑不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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