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在需要的地方找到需要的东西,是一桩幸福的事。换句话说,你想吃饭时找得到给你做饭的人,你想做爱时就有默契省心的对象,多么好!
曾见有人在报上撰文:我不是你的痰桶。她以为女人要倾诉就像要人前吐痰,一个是要想止住已经晚了,一个是一不留神闪躲不及,于是喀一声双方难堪。我有点奇怪——她当真是那不食人间烟火、从来视吐痰为平生耻辱、偶尔有此念头必自掴耳光、万一真的不幸遏止不住则咕咚一声生生倒吞回肚的凌波仙子?
显然我不是,所以我有时甘替人做痰桶,因我有时也需要这么一只,在暗伤累累的漫漫长夜,在好事成箩的澈澈清晨。我可不想憋出病来。我当然是自私的,惟其如此,方在某些场面上分外慷慨。历来圣诞是发放贺卡至为卖劲的一个,会得专门腾出两整夜唰唰笔走龙蛇,或者趸在电脑前对牢某欧洲网站的白胡子花鹿儿狂按鼠标,任凭困得双眼打抖。我当然知道那些损友收到我虚情假意(因实在解决不了啥实际问题,比如缺钱或爱情)的祝福时不负我心的呲牙一笑——看看自个儿的德行就知道了,打开信箱收卡就像老农在收忙活大半年的玉米,不大自知地憨厚地笑着,丰收的喜悦溢于言表。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自来不是高尚的人,善良、坚强、体面有是有的,但不知怎么都不大牢靠,惟一差可安慰的是尚从未以此自诩。所以愈加需要外界鞭笞。老大不小了仍然近墨者黑是件丢脸的事,好在我们一样随波逐流地近朱者赤。故小心翼翼选择倾诉乃至投诉对象,犹有余悸地看牢对方,直至看得对方低下头来,乖乖放下手中事,极平生温柔凝望你的眼睛——你仿佛能够听到伊胸腔里绝细而悠长的叹息,但是你决定装作没有听见。你甚至不必为此愧疚——就愧疚也不必长久,她会来讨这笔账,每个人都有遭穷的时候。
基于如此公平的原则,我和我的朋友——女友,这很重要,详情下面分解——是那样的心平气和、如鱼得水。我一位大隐于市的哲学家朋友说:能够在需要的地方找到需要的东西,是一桩幸福的事。换句话说,你想吃饭时找得到给你做饭的人,你想做爱时就有默契省心的对象,多么好!当然,你也可以自力更生,假如你格外能干的话。然而我们都是庸人,而且也不想老是自渎,故巴心巴力地彼此安慰着,在风起云涌处,伸手为对方扯一扯拖在泥泞里的衣裾。
女人当然要与女人倾诉,除非你别有用心想要勾引某男。在深夜里独向某男卿卿喁喁是危险的,结局要么是你们从此暧昧,要么是再次证实你的魅力匮乏——一名在深夜里与某女单独相对而不起色心的男人,要么是圣人,要么是二尾子,要么就是你实在难看。不要轻易去做这个实验,无论如何结末都不大使人愉快。而且你以为他嗯嗯啊啊睇住你真的是在努力理解你的哀伤?灌醉他然后问问他,底牌不过是:这妞儿脖子真他妈白,不知往下怎么样?不,男人没有错,他生来如此,错的是你,老大不小地无限天真着,立志鼻青脸肿无地自容。
年少时曾经自以为是地失恋,不吃不喝就往女友家跑,往那一坐就开始泪如雨下,一面整打整打地使女友她爸万里迢迢从意大利背回的藕色镶金边香味纸巾,一部保管不力的老套言情电影花花擦擦在女友眼前晃来晃去通宵达旦——然而女友异常镇定,先是赔上热了又凉凉了又热流质饭菜,旋即是不厌其烦妇孺皆知人生大道。我知道下半夜她有点不耐烦了,眼神里渐渐闪出迟滞的光来,可是我仍然咬紧牙关絮絮道来,她依旧挺直腰杆脉脉聆听。东方现出鱼肚白时她忽地截断我的喋喋问:**是谁?我愣怔许久,自言自语:是啊,他是谁呢?这样的倾诉多么令人皆大欢喜!
渐渐地不大倾吐所谓失恋了,但是频频说起明朝末民起义般连绵起伏的恋爱,来不及地说着,彼此。人近三十,越发来不及地恋爱,一面脸红心跳一面默念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然而那仍然慢慢褪为急功近利的底色,名与利在恋爱玫瑰红的幕布前佻挞地恣情舞蹈。
倾诉对象自然也要选准,有些孩子天生是漏斗——倒过来的漏斗,进小出大,无限夸张。也不一定非得上纲上线到品质问题,不过百无聊赖些,仿佛猫天生就要叫春。然而这关系到你对自己智商的肯定,人最怕发现不过又是一场自取其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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