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瑚走了。这一次是真的。
她一向睡在我右边,因为门在左边,她说:“男人就该睡在靠门的那一边,表示愿意保护他的女人。”
她总有那么多奇怪的理论,虽然经常前后不符,但她就喜欢卖弄小聪明。她确实很聪 明。
于是我一直睡在床的左边。我们订做了一张很大很大的床,因为她喜欢滚来滚去,一晚上不停地翻身,早上醒来永远是皱着眉头,很累的样子。
我是个笨人,总是笨手笨脚,有时候,做爱的时候,她的头顶到床头,发出“咚咚”的声响,我吓坏了,她傻笑地看着我,说“GO ON,BABY”。
基本上我们是相爱的,虽然她是那么孩子气,但不过分,她还是可爱的。我想是我不好。
她一走,我就把灯关了。这时,透过照进屋里的月光,我看见右边的床头桌上,那只新买的圆胖的杯子闪着淡淡的光。
我伸出手去,握住那只胖杯子,杯子里的水还是温的,我有一刹那的恍惚,以为她躲在洗手间里不肯出来,可不是,她是从大门走出去的,走的时候,还是不能免俗地摔了门,因为那个声音太大,我觉得现在屋子里实在是太静了。
我端详这个杯子,我一向不注意细节,今天在月下才看清,杯子上面是白色的,下面是一种有点暗的绿色,绿色里画着一只胖胖的鱼在游,珊瑚喜欢鱼,她说鱼显得喜气,说这话时她就像条活泼的鱼。
我是沉闷的人,因此第一次见珊瑚,就喜欢她了。当时她站在街边,手足无措地等我们共同的朋友。后来她说,她已经通过朋友的描述,知道那就是我,可是她涨红了脸也不好意思过来打招呼。而这一犹豫,我就沿着马路走远了,她更不好意思追,只得一直在原地站着。
朋友来了,一边道歉一边介绍我们认识。我是君子,一向眼观鼻鼻观心,从不随便打量陌生女孩,但珊瑚的眼睛太明亮了,我只好向她笑,她很大方,伸出手来,很有劲地与我握,我知道她心里有点紧张。
那晚上珊瑚很少说话,但只要她一开口,就逗得大家笑,她喜欢耍贫嘴,而且不过分,即使是过分的贫嘴,也因为语调的无辜变得很容易接受。我那时想:多快乐的女孩子啊,跟她在一起,一定也很快乐。
隔了三天,我才给珊瑚打电话,因为我老派,不想给人感觉太迫切。但珊瑚在电话里的声音是非常迫切的:“吃饭?好啊!在哪?”我真喜欢她的直接,让人心里暖洋洋的。
那天下雨,珊瑚没打伞,只打了车。她仍然很沉默,但只要一张口,就是伶俐的,让人愉快的。我还约了另外的朋友,他们也喜欢她,问:“她是你从哪里找来的?”
所以接下来的约会,就只是我们两人了。过了一阵子,我请她搬过来与我一起住,她想了想,说“好,省钱”。她不愿意自己尴尬,也不愿让别人尴尬,轻轻松松就把这件实际上是大事的事大事化小了。
我比她忙,每天回家都有新发现。几只黄色靠垫,一张格子桌布,家里越来越温暖。她喜欢看男人用大杯子,给我买了一支巨大的,上面印着玩偶,可是杯子大到只要装满水,我端着它手腕就会酸,终于有一天失手,给摔坏了。
当时珊瑚用着一个她以为中等实际还是很大的蓝色杯子,上面印着很多热带鱼。她若无其事地把杯子洗干净,推给我:“你先用这个吧。”
到现在,我都还用着这个杯子。
她自己去找了个古怪的杯子来用,做成南瓜的样子,有鼻子眼睛的,脑袋上还有一个带南瓜把儿的盖儿,她说:“这个太小孩了,你不合用,凑合用我的吧。”
其实她是很体贴的,为什么我在这时候才想起来?
家里没有给客人准备玻璃杯或者瓷杯,我们都嫌麻烦,于是她去超市买了几袋一次性杯子回来。她是有些偏执,不买带花纹的,只要纯白的。
我们最初的生活很愉快,我以为这样的生活可以一辈子了。
直到那天,我又遇到COCO,她从外地回来,找我聊天。COCO是那种很放得开的女孩子,在我单身的状态下,我们曾有过几夜情。COCO很懂得把握分寸,我不是她要的那种人,她也不是我要的那种,所以我们在一起很好,因为有默契,因为有默契地不要未来,我们在一起是非常没有负担的,是了解到身体的好朋友。
COCO找我的那天,本来珊瑚说要早回家的。我和COCO约在酒吧聊天,但真的是有阴差阳错这回事吧,我眼看着珊瑚竟和一个女伴走了进来,带着笑意,我看出她有点喝多了。
我是有点担心的,珊瑚知道我与COCO的事,而且她们互相见过,珊瑚对这样的事情很不高兴。
我没有招呼她,只是一直不错眼珠地看着她,她晃着走过来,一屁股坐在我旁边,看着COCO。我说:“珊瑚,这是COCO。COCO,这是我女朋友珊瑚。”
COCO没有那么在乎,说:“你好。”珊瑚也很淡淡地说:“你好。”
我更担心了,珊瑚越冷静,代表心情越坏。
珊瑚站起来,说:“我去那边坐,你们聊。”我已经听出她的克制了,我盼望她一定要克制住。
珊瑚坐在我能看得见的地方,与女伴絮絮聊天。我与COCO的对话已经心不在焉了,不时瞟珊瑚一眼,突然,我看见珊瑚哭了,哭得很惨。
我手足无措,只能选择硬撑着假装没看见。
珊瑚霍然起身,直向我们走过来。
“我累了,我们回家吧。”她说。
外面下很大的雨。COCO脸上浮满笑意,有点戏谑的。平时珊瑚不会这样,但今天为什么喝了这么多酒?
我听见自己冷淡地回答:“我要再坐一会儿,你先回去吧。”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也许是为了男人的面子?
珊瑚的泪落下来了,哭着一字一顿地说:“我——没——有——伞——啊!”非常的委屈。
我生气了,没有伞要说这么大声吗?
COCO不动声色地坐在对面抽烟,我突然觉得珊瑚非常的不可理喻。
三个人沉默地对峙着,珊瑚的女伴在旁边张望,不敢过来劝。
终于,COCO拿起包,说“我先走了”。
她有伞。
看她消失,我质问珊瑚:“你想干什么?”
珊瑚一脸的泪:“她是什么人啊?!”
“她是我的朋友!”
“她是哪一种朋友啊?!”
我气急了:“你看你珊瑚,你现在就是一个泼妇,你好意思吗?”
珊瑚突然不哭了,咬着牙点头说:“不错,我就是泼妇。”抓起桌上的烟灰缸就砸了过来,我一闪头,烟灰缸重重地砸在我身后的墙上,烟灰落了我一身。
我愤怒了,冲上去扭住她的手,她哭:“疼。”
她的女伴终于冲上来拉开了我们,一边在旁边说些不着边际的劝架的话。
我与珊瑚对坐着,一言不发。她一直流眼泪,一边擦,直到再也流不出。
我拉起她回家,她的女伴说:“不要再吵了。”
我忍不住。到了家,我把她使劲拽着我的手甩开,就躺到床上去了。
珊瑚开始哭诉:“对不起。我太生气了,再怎么样也不该砸你。”
我生气地说:“你已经这么干了,我们俩完了。”
珊瑚的声音颤抖着:“就为了她?为了她你要跟我分开?”
“是,你太过分了,我真恨我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宠着你,让你没大没小,丢人现眼。”
珊瑚歇斯底里地喝骂:“你凭什么要这样啊?如果不是你以前做过那样荒唐的事,我会疯吗?”
“你自己看看自己。”
珊瑚说:“我已经看了,如果不是计算得清楚,那个烟灰缸早砸在你脑袋上了,我算准你会躲向左边,所以才没砸到你啊。你真的不知道吗?”
真荒谬。我说:“你走吧,我没心情理你。”
我看见珊瑚拿起那个南瓜杯子,冲到窗前,猛地把它扔了出去。
我们住在五楼。安静的夜里,我清楚地听见杯子落地四分五裂的声音,很脆,脆得让人伤心。
珊瑚趴在窗台上哭。
我有点被她吓到,连忙冲过去抓着她肩膀,说:“你干什么?你干嘛要把杯子扔到窗外去?”
她哀哀地抬起脸,淌着泪孩子气地说:“我想如果碎在屋里,说不定会扎到脚,还要我们自己收拾。”
被她气得笑了。
那夜我们疯狂地做爱,我们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爱对方。几次我以为,她瘦弱的身体会断成几截,谁知道她就像死过再生一样,不断汹涌地扑上来。
早上醒来,我看见她美丽的背影在窗前,像一只鸟。她听见声响,回头看了看我,突然仰起头,我看见她的背因为发力而突出的筋骨,她向远方大声地喊:“滚——”。
我沉默地看着她转过身来,她疲惫地坐下,安静地躺进被窝,只露一个毛茸茸的头在外面,两手在被子里揪着,一字一顿地说:“让那些事都滚蛋吧。”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事。虽然我不再提起那晚,但我小心翼翼的表情和呵护,明显表现出完全没有忘记。
我从来没见过珊瑚这样的女孩子,她哈哈大笑一如往常。我忍不住问她,她说:“我记性很坏。”后来我真的以为她记性很坏。渐渐她变成一个哈哈大笑着的恍惚的人,时常把家里有的东西买完再买,有一天我看见她买了整手提袋的卫生巾,开玩笑问:“你要拿它做床单吗?”她傻笑着反问:“你知道什么叫安全感吗?”
很快要到她的生日,问她想要什么礼物?她想了半天,只说“随便你吧”。我很怕女孩子说“随便”,摆明是要挑战我的智商。
那一阵子我非常的忙,仍然抽出时间去逛商店,但仍然不知道应该买什么给她。她是细心的人,我就给自己开脱:反正买什么她都会喜欢,因为买什么她都不一定喜欢。但她是善解人意的,一定会表现出喜欢。
她生日那天,我送给她一个小小的音乐盒。失望地发现,她没有表现出欣喜。她尽力了,失败。
她拿出一个一模一样的音乐盒,说:“别人送的。”
一样吗?我上好弦,怎么都觉得不一样。
后来就快到我的生日了,珊瑚买了一条腰带送我,我总觉得她是别有用心的,是的我承认我开始对她有所保留。
那天我们与一些朋友喝酒,珊瑚打扮得很贤淑,静静地听,不再插嘴。朋友们都说:“珊瑚被你收服了,变得老实多了”。
回到家,珊瑚又从包里拿出一个纸盒,我心情还好,问:“还有礼物送啊?”
“不,是我送给自己的。”
她小心地掏出来,是一个杯子。
她有点失望地说:“其实我生日的时候,很想你能送给我一个杯子,表示你仍希望与我在一起。”
我不了解女孩子的小心思,问:“你当时为什么不说呢?”
她笑笑:“没关系,我自己买也是一样的。我想跟你在一起。”
珊瑚走了。这一次是真的。
月光下,我抱着那个杯子,从她买来那天起,我就没有好好地打量过。从那次吵架后,我也没有好好打量我们的生活。
这一次为什么分手,半小时前的事,我竟忘记了。我以为没多么严重,但是,珊瑚的心里不是这样想的,她的心就像一个杯子,早摔在窗外的地上,四分五裂。而我,没有想过为她找回来。
从那时起,她就对我失望了吧?
我看见白色的杯沿上,还有珊瑚淡淡的粉色唇印,我打开灯,唇印非常清楚,还有她嘴唇上的纹路。我闻,淡淡的香。
她就这样离开了我的生活,我一直没有洗过那个杯子。我想起来:我从来也没有自己刷过杯子。
(文/赵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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