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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梦
http://www.sina.com.cn 2002年10月30日15:45 新浪伊人风采

  那年夏天始,我频频作着同一个梦。

  那年我十七岁,第一次失恋。

  世界一夕之间坍塌下来。我没有经受过如斯痛苦,完全不知所措。

  相信了伍子胥一夜白头的故事,只一夜,我的黑发变作枯黄,人瘦了两圈,并皮肤晦暗。

  悲痛之余没有忘记仔细地观察生活,觉得人真是脆弱的动物。

  白天在学校里,同学很呵护我,我不能对不起关怀,但到吃饭时,仍每每无缘无故对着饭粒鼻子一酸、无语凝噎。

  白天不快乐的生活,反映到夜晚不快乐的梦境。

  那个梦没有什么情节,但很恐怖。

  我梦见自己在黑暗里。黑暗多可怕,因为无法了解黑暗中有什么,可能面对面就是一头狼,一个变态杀手。没有比未知更可怕的东西。我哭起来。

  第一次作这个梦,早上醒来时长吁一口气,看到朝阳把纱窗的纹路细细打在墙上,觉得生活还是好的。

  但是连续作起这个梦后,我警惕起来。

  再次身处此梦中,我开始在黑暗中摸索,但徒劳。黑暗的延续能是什么?还不是黑暗。

  我在黑暗中跌跌撞撞。

  第三次,我在梦中意识到,这片黑暗是笔直的,并不宽,我的手曾触到两侧冰冷的墙,因无法掌握力度,还窝痛了手指。

  醒来想:夜里一定伸手去摸床边的墙了。

  马上要高考。那个男生因要考艺术学院,早早不来学校念书,四处去参加专业课的面试。

  还好不用成天面对他,但仍会在复习的时候想:他考得怎样?他过得好不好?他有否结识新女友?

  模拟考试的成绩一次不如一次,试卷发下来,觉得满纸都是他名字。

  那时我开始发毒誓:绝不在同学里找男友,将来如果工作,也绝不在办公室里找男友。兔子不吃窝边草,吃多少就会以几倍的鲜血为代价吐回来。

  而那个黑暗的梦,隔一阵就会来骚扰我。

  慢慢我不会觉得意外,因梦的进展很慢。每次都是不停地在一条路上摸来摸去,但我仍在梦里哭泣,常常会蹲在黑暗中想我爱的人已不爱我,我还误入这么个鬼地方,为什么如此命苦?

  天渐渐热起来,蝉不知哪一天开始长鸣。操场边的柳树叶卷成一团团,中学生活快要结束。

  那男生的专业课考得差不多了,有时回学校来取些东西。我们会不期而遇在楼道里、操场上,躲不过的,我也没想躲。

  我想看看他变作了什么样?想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些许端睨,是否对我有所留恋?

  但没有,他笑容可掬,非常有礼貌并有距离地跟我打招呼。

  看不见他的日子里,我以为自己康复了几许,但见到他则完全崩溃。痛苦之外,加上了恨。他怎么可以这么若无其事?

  年轻的缘故吧,觉得他是在玩弄我的感情。而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这么笨,竟给他玩弄了呢?

  当晚在黑梦里,跌了一跤。

  我一直以为黑暗里的路是平的,今天稍转身,大概是拐了个弯,竟一脚踏空。

  坐在地上,我以脚向下探索,一级一级,天,是楼梯。

  到底是什么地方?我又哭起来。

  六月底了,同学都明显烦躁起来。看到有女生在倾盆大雨里狂奔,有男生打四楼的窗户往外扔撕得粉碎的考卷。

  我的外表,一如既往的安静。同学有心也无力再关照我,自顾不暇。

  据说每年高考都会下雨。憋的。

  老师把我们放回家中,自己温习。我便每天坐在窗前发呆。有一次看见那男生从对面走过,搂一个穿粉色衣服的小小女孩。

  我又发毒誓:一定要离开这个地方。绝不能在同一个地方生,同一个地方长,同一个地方工作结婚生老病死。

  环境太熟悉,没有自我不说,处处触景生情,慢慢同学、邻居都变作家人,谁都没有秘密,有几套换洗衣服都被了如指掌。怪不得要考大学,大学不是随随便便马路边就有,不过为了离开。

  高考前一天,黑梦有了新进展。

  我努力小心翼翼抓紧扶手下了楼。每一段楼梯都有十几级,这应是座大房子,不是普通民宅。

  第二天果然天阴,考着考着大雨瓢泼。

  我答得很快,然后看窗外一片白茫茫雨柱,想:人生不过如此,被时间逼迫着向前走,没地儿躲没地儿藏的,不想面对迟早也要面对,然后也就匆忙间把该干的都干了,哪儿有那么多前铺后设。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高考结束后,我跟同学到大连玩。猜换个地方睡觉,也许就不会再有那个黑梦。白天已头头撞到黑,梦里仍伸手不见五指,太残酷了。

  但它仍在,并每一次都会有小小进展。我摸到楼下,走,摸到门的扶手,如何用力也拉不开。

  隔几夜,发现走廊两侧都有锁得紧紧的门。

  我没有与任何人提起,因为全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怕跟旁人说了,他们的想象更可怖。这样的事讲出来,绝不是轻描淡写那么简单。

  白天混着玩,很累。海边挺美。

  看拍回的照片,我着白衣白裤,双手插进裤兜,长发被海风吹上天。任怎样失恋,心里还是极为自恋的。为什么他舍我取别人?

  返京前一天,我的梦不再是纯黑。

  有了灯光。

  那晚同屋的女孩跑去与男友游夜泳。睡前,我一个人到露台看星。

  我的方向感奇差,从来就没在天空中找到北斗七星。

  那天晚上天气很好,没有月亮,但见满天星星闪烁。只一眨眼功夫,我看到流星划过。

  啊。我来不及地在心里叫了一声。

  夜空又恢复平静。只听见不远处海浪冲上沙滩的声音。

  很静。无声的静让人恐怖,有些许声响的静就踏实多了。

  我发问:上天,我会不会重归快乐?

  这时,又一颗流星划过,比刚才那一颗走势慢且亮。

  啊,我叫出了声,直到看不到它。

  那一刻想:一切都会过去的。

  黑色梦里,我的脚步顺畅了许多。发现自己穿着高跟鞋,在安静的楼道里发出笃笃的声音。从前总是三步一挪,没有意识。

  我料定这建筑物分数层,每层格局差不太多,此次更大胆地下了一层楼。

  就在这一层,我看到有一扇门下倾泄出黄色的灯光。

  我呆住。发现自己已习惯一片漆黑,有了光,竟吓得醒了。

  无梦时会作思想斗争,应不应到那门里看看?但接下来的一个月分数要下来了,梦境完全混乱。常梦见在考场上,题目极其荒谬,却一个字也答不出。有一次居然梦到问阿拉伯神话里可以飞出魔鬼的神灯叫什么,选择题,四个答案是“阿拉甲、阿拉乙、阿拉丙、阿拉丁”,而我居然不知道。

  压力太大了。有时会想:恋爱,高考,人生中的大事接踵而至,我长大了。

  再回不去从前。怅然若失。

  发榜了,我的成绩不好,只入走读大学。住校的梦想破灭,仍要整天面对三姑六婆。

  但好歹有地方落脚。想起考前的糟糕状态,万幸了。

  不想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行,总有好事之徒讲给我听。他也没离开本市,但住校。

  入校报到,见到同学个个也算斯文光鲜,校园不大但整洁,总算闻到了一点自由的气息。

  最重要是,一切重新开始,从一点一点认识新同学开始,熟悉校室,熟悉老师,熟悉一条新的上学的路线。

  生活中有了那么多新鲜的东西,我不想放很多精力在这里都不行,旧梦不需记。

  最后一次作那个梦是在九月末。

  我站在透出灯光的门外,听见里面传出音乐。很伤感的音乐,如果可以用颜色形容,是黑色的。

  我又哭起来。

  当时自己都知道是梦,一个看戏的自己对演戏的自己说:你以为你是水龙头呢你歇会儿行吗?

  哭的那个完全充耳不闻。

  这时,门里传出一个男声:“谁在外面?”

  这一惊十分的恐怖,我习惯了黑而沉默的梦境,这当下竟有外人闯入,我顿时魂飞魄散,撒腿就跑。

  听见身后有人拉门,跟了出来。

  黑暗中,懵懵懂懂地跑,跑得没有方向感。似乎还能闻到若有似无的陈腐的气息。

  在梦中狂奔的我,眼前渐渐亮了起来,能看见飞速退后的门廊,我下楼梯,拐向一片黑色的布,妄图裹在黑布里,好不给身后那来历不明的人看见。

  但是,他始终没拉下。

  我穿过黑布,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剧场的舞台上,那股不常被光临使用的空间里特有的霉味十分真实。太荒谬了,我对自己说。

  我飞快地跑下台侧的台阶,跑向后排座椅,埋身在椅下。

  脚步追到了台上,停止。

  我屏息静气。

  一会儿,听见他走向一侧,啪啪的声音,仿佛是推开电闸。

  我感觉到舞台上亮了起来。

  偷偷从椅缝里窥测,见一个黑色的身形笔直地站在台正中。

  他在明处,我在暗处。他看不见我的,我安抚自己。

  他突然说:“你是谁?”

  “你有什么委屈?”

  “你说出来吧,说出来心里就好受了。”

  我不出声。

  “你知道吗?人不能憋屈着自己,有苦就要发泄出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这世上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哪摔的跟头哪爬起来,哭顶用吗?”

  我醒了。

  是,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是失个恋吗?

  谁没失过恋啊?!

  从此,我再没作过这个梦。

  我象所有平凡而正常的大学生一样,不特别用心地念书,却用心地参加各种社团活动,结交新朋友,看书看电影。在考前忙得兵荒马乱,考完后疯狂玩乐。

  四年的大学生活,达到了增长见识、培养气质的目的。

  甚至,在高校运动会上见到初恋男友,二人有说有笑,如老友般称兄道弟。

  学生生涯就这样无疾而终。

  毕业后,我进入一间房地产公司作秘书。

  不再自恋,知道应从低做起,放下一切身段,笑脸迎人。

  打水、沏茶,从前看不起的行为,我都可以满面春风、让人丝毫感觉不到敷衍地做到最好,仿佛生来就该干这个似的。

  认真地对待手上别人看来一点都不重要的事情,即使是接电话,我也能察言观色,让来人受到最恰到好处的接待。

  付出自有回报。我很快被调到业务部作助理,学习统筹管理业务人员的工作分类、安排指标、工作计划、业绩统计等等。

  这已是公司里颇为吃重的角色,从前对我不看一眼的师兄开始暗递秋波。

  但这些人不是我想要的。

  有时,会想起黑梦里那个男人。他长得什么样子?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我梦里?他是上天派来点拨我的吗?

  我把他的身形、声音分析了又分析,结论也不过就是三十岁左右的家常男子,唯一特别的是声音极其动听。

  但他是干什么的呢?为什么会与剧院毗邻?

  转眼又入夏。

  天长起来,我的工作量已经很大,常常在下班后,与三两同事到饭馆喝上几瓶啤酒,再返回去加班。

  企划部的阿辉也开始漫无目的地加班。同事看出苗头,自觉留下二人空间。

  阿辉是学中文的,文笔出众,性格活泼,常在我疲倦时,适时地提供各类笑话消遣。

  但是,他样子矮矮胖胖,十分平凡。当然,在更好的出现之前,我并未泼灭他的希望。

  阿辉劝我出来玩,应多认识些别的行业的有趣人物,听听别人说些不同的话也是好的。

  他的朋友华,是文化馆的干事,乐天的单身汉,闲暇时组乐队演出。

  华有艺术家的邋遢,但缺少才华。作为受欢迎的朋友,一大本领是讲鬼故事。

  那天在路边的排档,天渐渐黑下来,北方早晚的温差很大,我披着阿辉的外套,听华口沫横飞地讲:“这是我自己亲身经历的一件事。”

  他吞了口酒:“那会我刚到文化馆,家住得特远,就想晚上住在文化馆,不用每天两头跑,忒累。结果有些老人儿就跟我说,‘你可别介,住这儿?还是免了吧。’我问怎么啦,他们说‘这文化馆,晚上闹鬼。’我说不会吧,这社会主义中国,能有鬼吗?他们就给我学,说前俩月有人晚上在这楼里值班,听见楼道里头有女的哭,还有脚步声,吓得根本不敢开灯不敢出门,一晚上都没敢起夜,早上给尿憋坏了。”

  阿辉笑:“真的假的?你就爱吹。”

  “真的真的”,华说,“我不信那个,我长那么大,就听说过没见过,好歹让我也见一回,我就生住下了。结果,嘿!”

  他一抹嘴,比划着:“有一天夜里我正扒带子呢,真听见外面有个女的在哭,声儿还挺大,绝对不是幻觉。”

  他适时地停住,整个排档的人都不出声,等着下文。

  “给他妈我吓坏了,整个人在椅子上抖,根本动不了。你想啊,那么大一文化馆就我一人,屋里又没电话,让鬼弄死都没地儿通知人去。后来我就琢磨,这女鬼她哭什么呀,哭,肯定是冤,那她肯定不是什么厉害鬼。我一大老爷们,又没做亏心事,我不怕鬼叫门。然后,”他腾地站起来,“我就隔着门大声问,‘谁在外面?’外头突然就一点声都没了,给我吓的,她有反应呀,更不是假的了。然后我就听见噔噔噔噔,脚步声往远里跑,估计这鬼还穿的是高跟鞋,倍儿响。我一听她跑,那我还怕什么呀,明摆着她怕我呀。我拉开门就追出去了,我得把这邪门事弄清楚了。”

  “这鬼一直跑到连着我们办公楼的文化剧院,没声儿了。我就站在那台上,”他指指阿辉,“就我们老演出那台上。”

  阿辉点头:“知道知道,接着说。”

  “那么大一剧院,一点声儿没有。我在台上站了半天,后来想起来到侧幕把台上的灯打开了,后来一想我在明处,她要是藏着她在暗处,我也没地儿找她,再说我干嘛非得找着她呀,她要是特难看我不是自己吓唬自己吗?我想这鬼肯定有一肚子冤屈,我开导开导她,想开了以后别吓人就得了。我就站台上,跟朗诵似地,说‘你是谁?你有什么委屈?你说出来吧,说出来心里就好受了。’”

  他挺胸撅肚的样子很可笑,旁边有人哄:“瞧你丫那德性。”

  我笑不出来。

  “我是真想把她劝明白喽,特别苦口婆心,又说‘你知道吗?人不能憋屈着自己,有苦就要发泄出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这世上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哪摔的跟头哪爬起来,哭顶用吗?’”华看着阿辉,希望他支持似的。

  阿辉笑:“行啊你,跟鬼讲道理。话是废话,但是废话都没什么毛病。”

  华自负地说:“打这儿以后,这文化馆再没闹过鬼。你信吗?”

  呆坐一旁的我如五雷轰顶,完全找不出其它的词儿形容当时的感受。也许这里只有我把他的故事当回事儿,会在爱吹牛的他讲完后久久无法形神一体。

  但我如何也不相信世界上有这样的巧合,我问:“你带我们去看看那个剧场行吗?”

  难得有人对华的故事表示兴趣,华兴冲冲穿上拖鞋,一挥手:“走。”

  闻到那股熟悉又久远、陈腐的、剧院特有的味道时,我知道,是了,那是我的梦。

  我看着台上的华,那个梦仿佛于此刻重新上演,不同的是,这一次我镇静地、端正地坐在观众席上,看着他。

  华是我要找的人吗?这不能不算是一种缘份吧?我是不是该重新认识他并深入地接近他呢?

  我看着台上口沫横飞、比比划划的华,脏乎乎的上衣,挽着的裤腿下露出的浓重的腿毛,脚上一双画着NIKE标志的盗版蓝色拖鞋——啊不我对自己说。

  走出剧场时,天已黑透。满天星光,没有月亮。

  我看见北斗七星遥远地凝望着我。

  那一刻,我知道这世上没有传奇。所有发生在我们生命中的故事,即使蹊跷到百转千折,也只不过是巧合。

  即使生命,也不过是个巧合罢了。

  我知道,我将平凡地生活下去,到终老。

  (文/赵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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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康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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