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高处。
高得看不清地面上有人,只看到车。
但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对面楼里有个她。
广州的雨季又快来了,昨天夜里,听到很闷的雷声,像有历史巨轮打宿舍的屋顶上轧过。到今天,雨仍没下,估计想憋得更狠点,一旦下了,就不管不顾地往死里下。
奇怪的是,这座城市永远在建设中,没见它消停过。很多漂亮大楼都是我们这个施工队盖的,但是我,跟别人隔得挺远,因为我在高处。
我是开塔吊的。
现在要盖的这座楼,二十三层,我们盖得不快,从一层到九层盖了足有两个月。
到九层那一天,我看见了她。
我的驾驶室,大多数时间向着那座九层的楼。没事的时候,我就把光着的脚架到玻璃上,看对面的人家。
五楼以下住的全是老头老太太,从六楼开始,才见到年轻点的。没辙,广州这地方怪了,九楼以下都没电梯。有时候我都替老人家着急:万一有个病啊灾的,天天爬八九层楼,这不是雪上加霜吗?
九楼住着她。
那天晚上升上去,探照灯雪白地打在那一片窗户上,我看见她。她站在窗前,很瘦而细小,探照灯下,一张雪白的脸。我几乎以为她看见了我,她那么久地站在那儿。
那是夜里,她家窗台上好多花,正开着。
她的桌子在窗下,所以我每天都跟她面对面坐着,她不知道。两座楼的栋距太近了。桌边是一张双人床,衣柜,书柜,屋子不大,显得挺挤。
我们七点半开工,她十一点才起床。不知道工地那么大的声音怎么会吵不醒她。她不上班,如果下午两点还没出门,估计这一天也就不出门了。
她留着长头发,每天她在穿衣柜前梳头发,我看见她的侧影,脑门挺大的。我觉得她梳个马尾巴挺好,把脑门显出来,活泼。
屋里是双人床。
那个男的总是很晚回来。她看起来年纪不大,那个人应该是她男朋友吧.
我喜欢看她,当然不是因为她美,我看不清楚。
我只能看见轮廓,却看不清五官,我猜她的五官应该挺小的,所以稍微离远点就看不见了。想想也挺可怕的,对着一张五官模糊的脸。但是对她,即使看不到她的眼睛、表情,即使只能看见她脸的形状,都能觉出她挺闷得慌的。
她的一天一般是这样的:早上十一点拉开窗帘,那时披散着头发,到肩,穿红底碎花的睡衣,像日本人穿的那种叫和服的衣裳,然后就消失,应该是去洗漱。大概十分钟以后回来,梳头发,一边梳一边有一个从梳子上往下摘头发的动作。我知道她一定掉头发,杂志上说过,孤独的人都掉头发。
然后她对着窗化妆,肯定是化妆,电影里头,那些女的画眉毛的动作都那样——反着手,跟孙悟空手搭凉棚似的。
她大概化个二十分钟。
即使不出门,她也是要化妆的。化给自己看吧。
有时,我想冲她嚷,我看不见,你画得再重些。
然后,她又消失,出现时换了件可以出门的衣服。
那时,我要下到地上吃午饭。吃完饭,我装作若无其事迅速回到驾驶室,她也午饭完毕,坐在桌前打电话,有的时候索性又躺倒睡了。
有时候打完电话,她就会一件一件地换衣服,我帮她看着,我觉得她穿什么都不赖,但她总拿不定主意,我真有点替她着急。后来她就走了,那屋里什么都没了,就像没有我的驾驶室一样。
有一次我下班以后看见她了,面对面的。我知道是她。我知道她出门穿的什么衣服。她没让我失望,长得还挺好看的,也就二十二三岁吧。她正在笑,跟那个男的,看个头比例,应该是老晚回家的她的男朋友。她把左手插在他后屁股兜里,右手插在自己裤兜里,他们看上去特别配,特别好看。
可是,她白天那么无聊,那么一张白板似的脸,说不清道不明的无聊,那男的知道吗?她笑得有点过,讨好似的。她是太爱他了,还是不得不爱他呢?
也许是我也太无聊了,我常猜想:她这样一天天地过,没有什么目标或者目的吗?就为了等这男的下班吗?
让我奇怪的是,她看见迎面过来的我,迟疑了一下。
就这一下,很快的一下,别人肯定看不出来,但是我知道了:其实每天,她根本是知道我在对面看她的。她优雅的动作,有点儿做作的优雅的动作,就是知道对面有个观众在看着她。
第二天,她在窗前站的时间很长,我因为知道了她长的样子,仿佛就能看清楚她似的了。从那张白白的脸上,我收到一种特别揪心的信息。我觉得她特别可怜。
那个窗口,是她展示自己的舞台,只我一个观众。如果可以再近些,也许可以看到她的笑容,眼泪,甚至,可以听到她跟我说话。
这个城市里,据说有很多这样寂寞的女人。
寂寞又年轻的女人。
吊车终于要升上去了。我能更清楚地看到她屋里的各个角落,而她,如果想看到我,却只能仰起头。但是我知道,她漂亮的骄傲,使她不可能追随我的起降,她不会仰头看我。她不会愿意让我确认她是知道我存在的。
在广州的雨季里,突然那个下午,雨过天晴,阳光不强、却透亮地从我的身后照过来。我看见塔吊的影子,映在九层楼的墙壁上,驾驶室里一个模模糊糊的我,在墙上被放大了好多倍。
我曾经度过过很多这样的黄昏,每到这个时刻,我觉得很孤独。我的灵魂告诉我,我要一个有灵魂的女子。
太阳向西移动,终于到了我曾经设想过好多次的那一刻——驾驶室的影子落在她的窗上。此刻,她正站在窗前,交叉着双手。
她并没抬头。但我知道,最近她经常站在那儿,她一切无聊寂寞的举止,是为了被看。
像个自闭的小孩,期待一个未知的游戏。
我慢慢张开双臂。我看见自己像鸟一样的投影,把她,和她寂寞的窗,抱在怀里。
(文/赵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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