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是我一生中最暗淡日子,舅舅的传销公司宣告破产,我赖以栖身的大树倒了。表舅丢下一身的债跑得无影无踪,留下我这个与他唯一有血缘关系的小女孩与债主们周旋。债主们丢掉血汗钱后的愤怒和丧失理智,经销商被欺骗后的仇恨,都冲着我来。他们不知道,我已经几个月没有领到工资了;他们也无法知道,在被他们抢得连挂历都不剩的办公室里,我那种哭不出泪来的痛苦。
我身无分文,在烈日似火的长沙城,四处奔走四处碰壁。然而,更让人懊恼的是,脸上不断地长黄豆大的疱疱,疱好了以后,竟然是一层干裂的黑皮,原本就平凡的脸变得惨不忍睹。我只好天天窝在宿舍里,吃些方便面度日。
阿建来了,公司扩建时承包装修的小工头,身上那些石灰印子好像永远也洗不干净,脸皮却厚得很,有事没事总喜欢到办公室来找女孩子套近乎,每次都是碰一鼻子灰。可他好像无所谓,装修做完了还经常来,每次来都会带上点时令水果,说是来时路上捡的。同事打趣道:“下次捡点提子、柠檬、布朗贵点的水果来。”可后来他还是只带红富士,因为我爱吃。我一个人住在办公楼,他晚上经常会坐上二个小时的公交车来玩,他好像很能说,都是一些无聊的笑话。我有时会找借口躲出去,让他扑个空。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喜欢这种类型的男人。
可这时见到他,我竟然觉得有些亲切,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他说:“你们公司的事我都知道了,你还好吗?脸怎么啦?”我不理他,一个劲地照镜子。他说:“别照了,难看是不用说了,不过你也不用太着急,会好的;不好也没关系,嫁不出去,我可以委身于你啦!”我气得将手中的镜子扔了过去,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哟,这么大的脾气,我以后可怎么过呀?”我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笑就对了,对不住谁都行,可千万别跟自己过不去。我出去一下,你等我。”他转身出去了。
很快,他提了一些菜回来。看着他在厨房里忙上忙下,我心里有些感动,也有些不安。因为我从心里不喜欢他,因为我爱的人在远方。他烧的菜很好吃,也许是我饿得太久了。他像主人一样劝我吃这吃那,我又觉得有些拘束起来。他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你心里不要有负担,我没有任何要求你回报我的意思,你只要不老赶我走就好了。来,为了让我对你好,干杯!”我无言以对。
晚上,男友的电话如期而至。我静静地听着,他在那头深情地诉说着对我的思念。我觉得幸福,这种幸福时而真实,时而飘渺。他说,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我说,没有,我很好。他说,你们公司不是不行了吗?我说,是啊,我到你那里来吧?他说,我这里可差了,你要是找不到工作怎么办?要是没饭吃怎么办?我说,我跟你开玩笑的,我也不想在这种状况下去‘投奔’你!他笑道,投奔?我说,行了,我想睡了。
第二天一早,阿健来了,又是来给我做饭的。他还带来一小瓶药,小心地用棉签往我脸上涂,说是疗伤金药。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天天如此。我说,你就没有别的事可干吗?他笑道,这不是事吗?这才是大事呢?我开玩笑说,你可要当心,我脸一好,可就翻脸不认人了噢!其实,我知道自己正在试着接受他。
二个月后,我的脸已经好得差不得了。阿健打来热水,你洗洗头吧。头发打湿后,我用梳子一梳,掉下来一大把头发。正不知如何是好,阿健过来了。我装作很认真地样子跟他说:“在古时候,女人的头发就是情丝,我这里情丝千缕,送给你吧!”哪知他一本正经地说:“我要好好地长在你头上的,断了的我不要。”
我从不问阿健都在干些什么,只有在他来时我才觉得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却不知道他住在这个城市的哪一个点上,每天除了来我这里外,都还干些什么谋生。我觉得这些与我关系不太大。然而,有一天,我却接到了一个电话,是舅舅的朋友打来的。他说,我知道你在和阿健谈朋友,你不要相信他,他是一个骗子,以前是西站一带的小混混,还进过局子。我是看在你舅舅的面子上才跟你说的,不信你可以自己去问他,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骗子?混混?我一下子懵了。这就是阿健?虽然,我从没有想过我和他会有以后,但和这样一个人交往是不是太危险了?也许还有别的什么让我有些失落。
几天后,阿健来了,又准备给我烧菜。我说,你别忙了,说说你的过去吧。你终于问我啦?我的过去对你来说重要吗?我说,不太重要。其实你说不说都没有关系,我已经知道了。他说:“是X说的吧?这不是逼人往老路上走吗?”那天,正赶上长沙百年大水。阿健说,我们去湘江看洪水吧!
站在湘江大桥上,阿健紧紧地搂着我,跟我说起了他的过去。他说,我十二岁那年,父亲赌博输得倾家荡产,我一个人身无分文地来到长沙。在西站饿了三天,没办法开始小偷小摸,后来被一个老混混收为同伙。在之后七、八的时间里,我做过车匪路霸,收过保护费,拿刀砍过人,后来在派出所里呆了一年半。出来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做过那些事了。你相信我,我真的想做一个好人,一个清清白白的人。我想把从前的一切都忘掉,重新做人。后来,我谈了一个女朋友,都快要结婚了,也是X把我以前的事告诉了她,结果可想而知。你说,为什么不给我们这样的人一个机会?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我跟你说我的过去,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光彩的事,只是不想骗你,也是想要告诉你,这些都过去了。请你相信我!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有一个决定,要给他一个机会。我相信自己能真正地改变他,至少可以用自己的爱去感化他。如果月亮能记住每一个的真诚祝愿,我想,千万年以后,她一定还可以找到我那个许了千百次的愿。
接下来的日子里,阿健早出晚归,去那些毫无关系的房产公司陪笑脸,磨装修业务。一个月下来,只拉了一个人家都不屑要的小业务。从未做过家务的我担当了给装修队煮饭的角色,只是为了省点伙食费。阿健明显地瘦了,烟抽得越来越多。我只觉得他往正路上走的步子迈得太沉重了。
我有很久没有回家了。想带他一起回去见见我的父母。阿健说,算了吧,我这样子去见你的父母,你也太没面子了。我一个人回了家。母亲额角竟有了一缕白发,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晚上,父母严肃地说,听别人说你找了一个小混混做男朋友?你看看咱们家世世辈辈都是规规矩矩的人,什么时候会和这样的人打上交道?我们看你还是和他分手的算了,我们是为你好。真是好是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说,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况且,那些都是他以前的事了,人都会变的,他会变好的。父亲说,你太天真了,有些污点不是一抹就没有了的,难啊,我们都老啦!希望你能早点懂事起来。经不起他们的苦婆婆心,我害怕自己会动摇,只反反复复地说一句,我已经决定了。
我第二天就回了长沙,没有打电话给阿健,直接去了他的住处。他正躺在床上睡觉,一身脏兮兮的。看见我回来了,他有些慌乱,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怎么就来了?你,我可以接你呀。你坐会吧,我去给你买个西瓜。”我看看房子里,床下多了好几个电机,好像前天都没有的。阿健回来了,我问他,电机哪里来的?他说,买的。我说,买来干什么?他说,这你就外行了,用处可多了。我托几个朋友才便宜买到的。我不再追问他。可每二天我再去时,电机又不见了。我问,阿健,电机哪去了?他说,卖了!卖给废品收购站了。我说,阿健,你还是老实告诉我电机从哪来的吧?别拿我当小孩子哄了,半新的电机买来卖给废品收购站?你信不信我去报警?
我看见他的脸一下子变得铁青,他哆哆嗦嗦地说,求你了,这是最后一次了,真的。你看我整天没日没夜地在外面跑,可赚的钱连抽烟都不够,你说,我有什么办法呀?如果我有钱,我可以风风光光地去见你的父母,如果我有钱我可以……我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我的感情被践踏了。我泪流满面,父母的苦口婆心没有打动我,是他自己的行为断送了我对他感激和刚刚建立的好感。我叫起来:“你不要再来找我了,你也不要再去做这些事情了,我会报警的!你叫别人怎么相信你?”说完,我跑回自己的住处痛哭了一场。
后来,阿健很久都没有来找过我。我不断地找工作,好不容易找到后又辞掉,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做过服务员、打字员、搞过推销、守过店。生活得疲备而又顽强。
一个星期天,我打了些热水准备洗头。阿健来了,带了些红富士。我没理他。他走过来,看着盆里黑黑的一层脱发,悠悠地说,怎么头发还是掉得这么厉害?我说,你走吧!他乞求地望着我,见我没有商量的余地,说,我走了,你多吃点水果吧,那样对头发有好处。
我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使劲地梳了几下头发,盆里又添了黑黑的一层。我有时恍恍惚惚觉得这只是我的一个故事,可我如何给这样一个故事结尾?要这是现实,我又该如何面对?想来想去,我落发又何止三千?
这是多年前的事了,我记得后来我还是原谅了他。后来,他的生活发生了一些转变,手头上渐渐地有了一些钱。他无数次地对我说,我要让你做最幸福的妻子,最富有的女人。我也感觉到了他说这些话时的真诚。可当他光着膀子脏话连天地喝酒时,当他在牌桌上叨着烟赌得眼睛发红时,我觉得自己真的没有勇气再将这场感情继续下去了。
现在,我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自己的爱人和女儿。我的头发总是掉,不停地掉,以前很大的一个马尾巴,只剩下一小撮,用儿童发夹都嫌大。有时,眼前会闪过那些年少轻狂的日子。
你说,我落发又何止三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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