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庄同相亲的那一面,他认为我是疯子,我认为他是傻子。这没什么,我观察了一番觉得正是天作之合,可他从开头就避我惟恐不及。吃过晚饭后奉长辈命他带着我去玩,听听看吧——“去玩”,我今天二十七岁,庄同据说二十八了,他们还能大言不惭地抛下这样的话来,于是在餐厅的门口烈烈风中,庄同战兢地问我:去哪玩?我说:游乐园啊。他浑身一哆嗦,指着夜幕惊叫起来:游乐园?我说:那还有什么地方可以玩的?玩哪……他侧头开始想。床上。我又提醒他。他又被吓了一跳,我不禁哈哈大笑,决定泡上他,他那么可爱又好 玩,不管是游乐园还是床上,我一定都会喜欢上他。不过后来我们去了三里屯北街的“JAZZ YA”喝酒,里面充斥着日本人、韩国人和若干欧美帅哥。庄同很不自在地挑了一个角落坐下,问我:你经常来这里?我说:很少,是朋友介绍的。“JAZZ YA”是凤凰推崇的地方,她喜欢外国人多的地方,简而言之,她喜欢欧洲帅哥,而我长年以来都希望能偶尔生出个混血娃娃,一时间就志同道合起来。不过至今为止我俩皆未遂。我们叫了两扎啤酒,在我的斜对面坐了三个老外,有一个看上去很英俊,我瞪着他看了一会儿,等他隐隐发现并把视线也投向我时,我便感到有点厌烦,因为这样下去他会向我走过来,自我介绍说他叫JEFF,我们碰碰杯开始搭讪把庄同完全甩在一边,我们又因为语言的障碍而重新拾回庄同,然后大家互相忘记,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很厌烦,这样的相遇很厌烦,就像没人会爱听这样的故事一样,主角都不愿意这样开场。此时一道黑影飞一般从我身边掠过把这番调情之举一分为二,我调过头不去看那个可能叫作“JEFF”的男人,让他的视线落空悻悻而回,结果我发现眼睛睁得溜圆的庄同,他望到我的身后,我回头时也正好看见一只匕首利落地插进一个男人的腰部。
人们都涌了过去,一波一波的,庄同很英勇地跳到伤者身边叫道:报警报警,赶紧呀。手握匕首的年轻人正和两个架住他的服务生扭打成团。我看到保安正要冲了过来。在人群中我握住了锋刃,那只手松开,刀无声地落到地上。快跑啊。我说,便拉着他自一片拥挤中滑脱:快!逃上出租车后我发现背包忘了带出来,这时方才看到肇事者的模样——秀气的、恍惚迟疑的、惊魂未定的男孩,这样的他居然能跟着我冲出围困。司机问我:上哪儿?劲松西口。我说。我转头问这个男孩:有钱没?他看我半天,开始在衣兜里摸索,最后把整个钱包都递给了我。
我妈惺忪地替我开门,我让他躲在楼梯口,等妈妈重新睡下后才又开门让他进来,妈妈还在里屋喊:你又要出去?丢垃圾。我边说边从厨房拎出一包垃圾放在楼道边,把门重重地带上。诺诺有半件啤酒放在客厅的桌子下面,他看见了问我:你很喜欢喝酒啊?不是,不过可以给你喝一瓶。我帮他开了酒,一边咀嚼着这些问题,像庄同问我酒吧,他问我的酒,我都没法说是完全属于我的一种乐趣提供给他们,在我的生活里永远是他人介入的成分在汇集。是凤凰带着庄同入了酒吧,是诺诺请这个男孩喝了一瓶燕京啤酒,那么我呢,我在这个晚上,为这个人或那个人到底做了些什么呢?
你带我来你家了啊,没有人告诉你要这样做是你自己拉我来的。男孩对我说:你蛮有个性的。后来我意识到这是我自己告诉自己的话,这一切都是我的假想,可能的话,我的确是希望自己变得有个性一些。可此刻庄同还是傻乎乎地坐在我跟前,徒劳地看着我那色迷迷的目光飘来飘去。我借用了适才和我擦身而过的男孩的五官做了个荒唐无稽的梦,因为没看清所以在想像中也显得异常混乱,然而他也正在我背后喝着酒,浑身上下连匕首的影子都找不着,他和我认为他要杀的人一块儿高声谈笑亲密无间。我的潜意识和我开了场玩笑,好让我在这样无法施展的地方不会显得无聊。庄同问我:在干嘛呢?我说:看电影。从这时起,对面这个男人便放弃了我,他发现我不只是一点点的疯。
第二天我上班的时候在同事沈如意那里读到晨报。她有买报纸的习惯,每天从中搜索一堆可以窃取的专题或信息,用到我们的杂志上去。我读到晨报上的一则讯息——“三里屯酒吧街又出伤人案,十九岁男孩行刺同伴未遂”。地点:“JAZZ YA”南侧的三里屯小商品街。看到这里我就想一定是那个人,只有他,他可以一出门就趁黑行凶。嗐,我就知道,他看上去那么像要杀人的样子。我敲着报纸对沈如意说:昨天我去的酒吧后来出事了,有人杀人。她在看另一个版,眼皮都不抬就说:太好了。
于是我决定独享这个事件,在心中一个人窃喜,寂寞,窃喜,刺激,我又找到一段可以独自过滤的方式,不依靠他人之手,不用听他人之言。因为这件事是假的,在我看来的确是假的,但它和我有牵联——那个男孩,或那件事——我甚至能清晰地告诉自己,有点什么会因此而彻底被改变。可莫非连晨报的记者也做了个相同的梦?现在我也不得不告诉你,有关我的一点点异常的地方。那便是我好奇怪的第六感,它虽然并不总是准确的,可出现的频率之高,莫名程度之深真是教我束手无策。大部分时候我倒是希望自己能预见一些关于未来的我的模样,漂不漂亮有没有人要什么的。有人看我的面相就说我会是个有钱人,所以我总想运用点功能,好让那些钞票哗哗地摆在面前,就算触摸不到,也是种安慰吧。可第六感从来不这么做,有时我的确就像在看一幕电影一样看到很多实际并没有发生的事。比如我曾经看到热水壶被姐姐摔碎了,但其实这件事是在我看到的一周后才发生的。煜送我小狗时我看到它死的样子。在外公尚健在的时候我看到他临终前流泪的样子。可这些影响不了我什么,说实在的,我最想看的是我死的时候谁在我床边。可事实上我只能从别人的事件中去发现自己的影子,在这种预见功能中我永远是个旁观者,在我出生的时候谁能想到我会拥有这样一个完全不忠于自己的功能呢。想想心都碎了。对于这样所谓的特异功能,我真是恨透了。
同样,三里屯事件的发生照旧是与我无关的,这回更离奇,出现了陌生人。不过对于它,我不用告诉凤凰,告诉RENEE或其他的谁,不用告诉我妈,天,告诉我妈,她一定是会见血就晕的。我找某报纸的一个朋友借了记者证,拔腿就到三里屯的派出所,但一个威猛警察拒绝了我,说要采访的早采访完了,你们报也登了,这点小破事有什么可说的。这事原来微不足道,人没死,在北京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人身临险境但还侥幸活着,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被赶了出来,看见马路对面杨树下站着一个女孩向这边遥遥望来,这是个骨瘦如柴的女孩,披到腰节的长发,身上啷啷地挂着一大堆时尚却风尘的器具,虽然隔得很远但还是可以看出她那冰凉的眼神,感到整个漠然的世界都装在她的瞳孔里。我朝她走过去,她就对我扯嘴一笑,我问她:你是不是认识那个男孩?你怎么知道?我见过他一次,本来都忘了他长什么样子,不过刚才看到你,就完全想起来了。她彻底笑了起来,说:真有意思。然后她告诉我,她是他的姐姐,叫杜秋。我脱口而出:他要杀的人是你男朋友吗?是啊,你想见他吗?杜秋一点也不觉得惊讶,这事仿佛普天尽知,也许她不知道该为哪一方来伤神,也许一时间失去了两头至爱,而恰好她的自由被腾了出来,所以整个人就是空荡荡的,身轻如燕,她也对我说:真的,这样剩我安安静静的一个人,就好像到了世界尽头一样,挺好的。她的神态使我觉得,似我今天这般轻微的出现都吵到了她,打扰了她。不过她说:没事,我也正要去医院呢。
受伤的人毫无例外都赤着上身扎着绷带躺在病床上,听见我们的脚步声他转过头来,我不禁掩口惊叫:喂,小井,喂,你怎么会是小井?
我又醒了。发觉自己张着嘴,口型还保持着梦中惊诧的模样,因为在苏醒的过程里张得太久,口水都流了出来。我妈和我背对着背,她在打鼾而我在流口水,我们的姿势都极其无耻,然而最最令我生气的还是在梦中,在梦中小井令人意外的出场,打碎了我原本对于这次事件保持的那种虚荣感,他一旦介入,就必然要一分为二,这件事和这些人,显然都不再是我专有的了。那时我极想打个电话给小井,警告他立即退回他的原地,他既然已迈出我的生活,而且是声嘶力竭的那种,此时又怎能以一种浑身伤痕博人同情的模样返回呢。可牢房里不设电话,于是我把电话打给了凤凰,她还在忧郁地创作着那篇离奇小说,我说:我有现成的鬼片题材,你要不要?她毫不领情地回道:你自己留着用吧。我问她:凤凰你有没有出现过幻觉,或者第六感什么的?什么,你在说灵异第六感?有段时间我连打了三天三夜的RPG游戏,还从中养成了自言自语的毛病,比如说‘妈的,你还不死!’、‘去死吧!’、‘靠,你搞什么飞机’之类的时尚战斗用语。结束之后就去洗澡,那时候是下半夜我就开始有幻觉,我看到四周的墙上有许多人晃动的影子,空间浮游着好多白色的蝌蚪,还看到卧室的窗帘被一只手掀了起来,听到有一点点脚步声走过来走过去,好像怕吵到我的样子。不过这些一点都不教人害怕,我明知道这是在幻觉,但却眼睁睁地看到了。不可能。她说:你在和我说电影题材吗?我说:是题材,也是真事。我又把刚才的梦向她解释了一遍,她安静地听完了,然后便用一种同情而亲切的口气说:宝贝,赶紧睡吧,别吵我了。这一刻,我恨不能揪掉自己的头发——是啊,无缘无故的,我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一切呢,她甚至连小井是谁都不知道。我怎么没有想起来呢。废话呢,我也希望自己是电影里的小男孩,可以把全家的幽灵都曝光在太阳下面。问题在于我还没到那个境界,我根本没法去精通这些,就像个不学无术的巫婆。RENEE过去倒是曾对我说过,孩子的眼最纯洁,魔鬼或者天使,和孩子都是生存在一个界面中的。他们才可能在一起。那我算什么,突然的闯入者吗?于是我暗暗地哭了出来,我想我以为这一生都不会倚赖于他人的心意,但现在却证明,我摆脱不了,我天生就知道无助的滋味,无论是谁——爱的喜欢的或讨厌的,有时我需要它,非常的需要它。
后来我再也睡不着,悄声跑到厨房去温一壶黄酒,坐在客厅里独自喝着。妈妈其实很爱喝酒,但她有节制,她喝酒的时候会显得很有品味,和我一起在晚餐时喝酒会显得很温馨,而我就不行。我一喝就变得是非不分神经兮兮,特别从姿势上来看,我喜欢蜷着一只腿,然后冲着酒杯晕陶陶的,扮沉迷状。小井就说我天生是流氓。诺诺有本星座杂志搁在客厅的茶几上,她喜欢研究星座和手相。我忽然想到梦里那个叫杜秋的女孩,她的吉卜赛肤色及长发,她的风尘韵味。她有洞彻万物的双眼吧。也不知道人类到底要算命来做什么用。我顺势就翻了翻那杂志,找到巨蟹座的运程。巨蟹。里面警告我说:你今年会发展一段根本不可能的恋情。什么叫根本不可能的恋情?我已经喝到懒洋洋,这话看上去尤其令人心酸,妈的,我历年都在发展不可能的恋情,今年,无所谓。我把“无所谓”三个字说出了声,心虚又窃意的,连自己都打动不了。诺诺正好这时出来上厕所,差点被昏暗中的我差了一跳。等她从卫生间里出来我就指着答案给她看。她睡意朦胧地说:是啊,有什么好所谓的。但我没有问她一段恋情如果可能了会怎样,会怎样,那一定是在我们身上找不到答案的一个问题。我让她坐下来陪我一会儿,你很无聊哪。她说。我说废话,看也知道。接下来我们就慢慢聊到有关结婚的事,因为我姐很快就要嫁人了,她找了个胖乎乎的男人,像捧着个大元宝一样热爱着,幸好她离北京很远,否则会得到我大量的嫉妒及挖苦。而她深知我的脾性,所以始终坚持要和我保持着那点距离,我们甚少往来,但却留着个称号和血缘在族谱上,划都划不掉。热到第二壶酒又干了一杯后,诺诺想起前些天看过陈果的电影《榴莲飘飘》,就哼哼叽叽地学唱:“结婚了吧,傻逼了吧,从此一个人挣两个人花;离婚了吧,傻逼了吧,以后打炮要买单了吧。”
作者:芭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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