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二十岁的我转回头打量那个十六岁的我时,每每有种恍惚的感觉,如同烟雨间仰头望哭泣的天空,朦胧而失落。隐约间,依稀可见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笑容灿烂如七月阳光。轻轻合上眼,那段十六岁是开始演绎的爱情故事似乎穿越了时空,在我头顶静静盘旋,每当夜阑人静的时候,耳边便响起它那不知含着欢乐抑或蕴着惆怅的振翅声。
她有双澄澈如水的眼睛,流出的目光,可以洗去我一切的不快与感伤。当我发现自己 不知不觉间地偷眼四顾只为捕捉她的一颦一笑;当我挥之不去她的色彩她的影象;当我迎着她的目光便匆匆埋下头去;当我感到黑夜太长,白昼太短,假期无边际的讨厌漫长,我发现了她对于我的特殊意义,尽管那年我们都只有十六岁。
她忽闪着乌黑的眼睛听我讲故事,长长的睫毛掩不住目光中流露出的一丝顽皮;她倚在篮球架上看我打球,我能感觉得到她含着微笑的眼神;她羞涩地将几颗荔枝塞进我的掌心,眼中分明闪烁着令我怦然心动的东西;她轻声地说喜欢和我在一起,脸儿红扑扑地一如天边的一抹云霞。当我们携手走入那段永生难忘的初恋时,我们都只有十六岁。
落雪的日子并非洁白得单调,也不曾清冷的孤独,一望无际的雪野上,我拉着她飞跑,她会兴奋得如小鹿般蹦蹦跳跳。小心翼翼地捧几朵雪花,怜爱的注视它们消融在掌心,那专注而哀怜的神情,常常使我有种莫名的感动,我纯洁如雪的女孩,如你当真是由剔透晶莹的冰雪细心雕琢,我甘心固守一生寒冬。
海鸥飞处,潮涨潮消,直面海的深刻,那幽蓝的辽远,我用十六年的经历努力思索,渤海无言,是否因含情凝望天空千年万载不变才蓝得深沉如此?沙滩缄默,也是否因执着恋着阳光轮回千载不移而终成金黄?黄昏时分,两个小人儿常携手沐着脉脉斜晖,看帆影几点溶入海天尽处的半轮橙黄夕阳。她喜欢赤着脚,沿海滩不厌其烦地拣拾各式各样的小石子,直到口袋鼓鼓的塞不下,才恋恋不舍地停下来,一股脑地倾在我的怀中,在挑出最满意的两颗,合在掌心,笑眯眯地望着我,调皮而认真地说,这颗是你,那颗是我。此时的我,无数次暗自叮咛自己,要一生呵护眼前的女孩,给她幸福,给她欢乐,给她永远的无忧无虑和一个温馨的家。
很潇洒地,三年高中生活风也似地轻抚而过,岁月的列车匆匆驶向下一驿站。当七月的黑色风暴尽归平和,一纸录取通知将她载去南方,我却孑然一身登上北上的列车,去往一个冬季多飘雪的古老城市。分别那天分外晴朗,可泪水却不约而同地在她脸上,我心底流成河。当我固守铁一般牢不可破的孤独看远方山长水远秋天辽阔时,恍惚中每每见她微笑如花,眼中流出的笑意温柔一如从前。蓦然醒来,方才失落地意识到,那双清澈的眸子已与我远隔万里江天。
握着她的照片,我强迫自己入睡,照片中女孩的笑容更使我心底涌起灰白沉重的苦涩。回想起三年来共同度过的每个日子,万籁俱静中数闹钟滴答声直到清晨的第一缕曙光照亮我的眼。疯也似的通信,疯也似地打电话,疯也似地思念,一南一北,天各一方,我不知普天下的刑罚是否还有更甚于此者。在一个有风无雨的夜晚,我写下了这些:倘我的思念/是一池秋水/会映出我/为你日渐的憔悴。镜中的我,着实有几分颓废,可远方的女孩,务必要保重身体。
十六岁的爱情也许注定在三年后的秋雨中遁于无形,十六岁的我们,也许注定如同雏鸟,只有羽翼丰满后才有资格飞入二十岁的天空,那遍天飘零褪下的残羽,不正是那段曾经刻骨铭心的爱情?耀目而短暂,艳丽却终成冰冷。当我们渐渐长大,十几岁的浪漫在理性和现实眼中无疑会渐变成一种不堪一击的稚气,如同千里云烟飘然淡去,一如水中月,镜中花。
那一天悄然而至。也许那段故事的标题刚刚拟定时他就已动身,历经整整三年地跋涉,俯身到我耳畔,告之我这段情缘已尽终点。电话中,她说得很委婉,但坚决得不容改变,那个曾几何时总是傻傻笑着的女孩,也终于有了长大的一天。逝去的时光卸下她一份天真,却赋予她等量的从容和果断。我了解她,正如她了解我一般,因而,我深知一切一切,平凡,不平凡;欣喜,哀伤;碧天,帆影;雪花飘飞中的誓言,一切的一切,都将从这一刻起成为昨天。那一瞬间,我分明听到胸膛中传来破碎的声响。我说,再见,一如以往无数次送她至家门时所说的同样平淡自然。我还想潇洒地祝福她一生快乐,然而,苦涩却业尽满了我的舌间。当话筒无声地滑落,我告诉自己,就此遗忘吧,彻底忘掉所有在一瞬间改变了颜色的昨天。
窗外,黄昏的楼群,黄昏的三两归燕,黄昏的大街小巷显出一种凄美的苍凉。不知同一片残阳夕照下的世间有几多欢笑,又有几多忧伤?失去爱情,是该为失去而悲哀,还是应窃喜于失去后才能得到的下一份补偿?我本以为我可以满不在乎地笑容依旧灿烂,但那晚,泪水却决堤般在我的脸上彻夜纵横流淌。
漫长而凄清的冬天,足够我舐干情感的伤口,逐一拾起心灵破碎后的残片,拼起后静静地等待着它们复原。沉淀那份情感,着实痛苦;将其彻头彻尾地淡忘,真的很难。在千百次剥开伤口的思索后,我逐渐明白:阳光本有七种颜色,即便爱情的光芒耀眼,甚至足以使我疯狂的抛弃一切,也不过是其中的一种颜色,对爱的不能释怀,不仅于事无补,还会令我错过整个太阳。
当又一次春天的花开,春天的草长,春天的雨落,春天的莺飞,关于那些往事,我已好久没有去触动。人们常用这样的词语来形容很长时间不被提及的记忆碎片,叫他们作尘封的记忆。我的那一些呢?或许也已经结了厚密的蛛网。再一次回顾那段往事,对于它们,我发现自己原来已经释然,时间的河流已带我到一个新鲜的地方,我没有理由再为打翻的牛奶而独自神伤。我骤然感到一阵轻松,在历经这个最最漫长的严冬后,我终于真真切切地体验到一个久违的春天。
走过十六岁的花季雨季,曾在花丛中流连,也曾被细雨粘湿衣裳。伴着那段曾经温馨如今淡然,不知能否称之为真正爱情的情感,彷徨过迷惘过,最终却是大彻大悟般的猛醒?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成长。无名的花香沿窗棂流入,填满每一寸的空间。窗外,轻风丝丝缕缕地纠缠,忽长忽短地变幻,巨大的天幕上,几朵娴静的白云信步游向远方。挥挥手,向烟雨朦胧中的十六岁道声再见,“云飘走了”,我喃喃自语,“天依旧那么蓝!”
(作者:飞来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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