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母亲的时候,我已经差不多6岁了,我还记得那是一个夏天的中午,天气很热,那时候乡下里来了个城里人,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村里的人都会围到马路上去看,我还是一如往昔,一个人在院子里玩,只听到有人对我说,有人找你外婆,我永远忘不了那一瞬间和母亲对视的眼神,我看到她的那一瞬间就觉得眼前的这对夫妻好帅哦!我当时看着她,问了一声:“阿姨,你找我外婆?”我母亲见到我的第一眼,眼泪就下来了。
然后母亲牵着我的手,到了村上惟一的一个百货商场买了一双鞋子,这双鞋子對我来讲是珍贵无比,因为在这之前我常常是光着脚走来走去,哪怕是在冬天很冷的天气。而村里这间简陋的国营商店总是我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我那时候还不太懂事,只记得我母亲和外婆再次相逢是闹得非常不愉快,母亲没有想到外婆会把我带成这个样子,而外婆卻抱怨母亲那么久把我扔在重庆不来管我,我現在知道在那样一种困难的时期里面,人和人之间最通常的感情哪怕是家人之間的感情也會受到前所未有的考验。
接下來,母亲把我接回成都,上小学,我6岁上小学,在那个时候是破了先例的,因为父母都要上班,家里没人带我,只能把我送到学校去。而当时有非常明确的规定,在成都6岁的孩子是不可以上学的,一定要满实足7岁。这要感谢我的母亲,她通过她的努力,帮我竭力的争取了这次机会。我现在还记得我家对面的那间小学叫升平街小学,当时学校拒绝收我,母亲很倔强,竭力与校长争取,开学的那天母亲就带我到学校去,别的学生都已经被编了班级,而我就孤零零的站在操场上,我一边被母亲推向学生的人流,一边看着母亲跟老师苦苦哀求,听着她大声地说:“她很乖的,学习也一定跟得上,绝对不会给你们惹麻烦的。”就这样生拉活扯的,我比别人早一年读书,开始了我非常正规的学生生涯。
我知道父亲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是在上小学的时候,而且,还不是从我的父母亲的口中知道的。那时候小孩子不懂事,大家会吵架,吵了架以后彼此就发泄怨气。我在重庆山区里生活了几年,和那些在成都都市长大、乖巧听话的孩子们不太一样,调皮、野气,和大家不融洽,吵架之后就听到同学们在背后骂我:“小破鞋”,然后有一些非常锐利的语声,说:“你没有亲爸爸,你妈被你爸抛弃了,我们都有亲爸爸。”我当时的感觉就像从天上掉到地上一样,受到的打击太大了,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当时的中国社会,离婚被视为丑闻,而所牵涉的孩子当然成了丑闻的最大受害者。缺乏溝通的中國家庭教育以及孩子和大人的輩份關系讓我沒有勇气直接問我的父母,但因为这事情使得我和我父母亲的关系一下子变得非常紧张,我当时就决定从此不再叫我父亲,事实上这样的情况维持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而因为我的这种态度,使得我们这个家失去了往日的平静。
我的继父是一个性情平和、温文尔雅的人,所以母亲不允许我跟他如此的对立,我现在还记得母亲为了让我喊他“爸爸”,而我坚决不肯,她就拿很粗的棍子打我,我那时心底里发誓:就算你打死我,我也不会叫的。本来以为开始上学读书以后,心境会好一些,可实际上的状况并非如此,这样一来,家里的交流就显得更少。我在外面受了委屈或者伤害,心里就积累怨气,回家也没有人可以倾诉,我现在能慢慢的体会到母亲当时的心境,因为如果没有继父的存在,我们的生活将会非常的不堪,而当时我仅仅是出于一种年少的自尊,根本无法体会母亲的这种含辛茹苦。
我上小学不久,他们很快有了自己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弟弟,我当时觉得天又塌了一块,感到他们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我弟弟。那个时候我的继父帮我教作业,辅导功课,可是因为我根本拒绝跟他交流,所以也不愿接受他的辅导。好在我上学后成绩一直非常好,记忆中好像还跳过级,那时候成都是小学加中学一起念的,总共应该是十年。我印象当中我不到十年,我就把它念完了。等到我上中学,我的弟弟已经有一些懂事了,所以我又有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就是照顾我的弟弟。
由于外面的社會很亂,从小学到中学的时期,父母亲時常在他們外出的時候把我反锁在家里,不让我出去,这使我对自由和外面的状况的渴望更加强烈,巴不得从窗口跳出去。父母不让我出去是因为害怕我出事,第二是因为要我留在家里照顾弟弟。那个时候我还记得经常停电,停电的时候等弟弟睡着了一个人就呆呆地待在屋子里面,胡思乱想,渐渐的也就习惯了。
記得经常一个人待在家里,哪里也不能去,好几次有这样的念头从自己的脑海中闪过:从阳台上跳下去,和别的孩子一起玩。那时的我不知道我会有一天走出中国,去到巴黎,去到世界各地,不仅仅是飞出自己家阳台的事,而是飞出国门、飞向世界……当时我有一个小口琴,在我们家住的房子对面,有一个比我稍大的女孩儿是练二胡的,经常拉二泉映月之类的曲子,听久了也就听熟了,学会自己默记谱子,然后用口琴自己學著吹,偶尔碰上她正好练琴,我就在陽台上跟她一起吹她拉的曲子,合得到她的拍时,心里感到很是欣慰。
我还记得我们楼下有一个姓黄的人家,那家有五个女孩子,母亲是个很普通的贤妻良母型的女子,父亲非常爱孩子,那家五个孩子当中有三个几乎和我差不多大,時常让我羡慕和感动的是,他们的那种家庭气氛。五个孩子和父亲,天气好的时候吃過晚飯就在院子里一起嬉戏,就像孙悟空和一群猴子一样,一个吊在父亲的脖子上,一个纏在他的手臂上,还有被背着、被抱着、被搂着,那样温馨灿烂的一幕常常讓孤獨的我从阳台上看到并刻在我的眼中,刺得我隐隐发痛,不知道有多少次让我羡慕得心里发慌。那种失爱的童年的记忆继续蔓延,是学校里枯燥、落寞的学生生涯所不能補充和替代的,因为不管怎样,我总是觉得自己有点像个多余的人,除了发奋念书,便不再有任何旁的想法。
那时候心中最向往的愿望就是“走出去”,一有机会就要过独立的生活,渐渐的随着时光的推移,这成了一种强烈的愿望,或者说心底里的支柱,可能是那种在极度的寂寞和失爱的情况下的一种反叛。而我那个时候惟一一个爱好就是看书和把無窮盡的对未来的想象,寄托在那些课外书籍给我带来的愉悦上。回了家除了做功课,还要照顾弟弟,生活依然是很困窘的,因为那时还是文革的尾声,煤的供应有相当的限制,我甚至在冬天要去捡那种没有烧尽的煤,以用于家中取暖。生活的现实造成了我心中强大的落差,而邻居父女之间如此的和谐和温馨,偶爾听到的音乐的美妙和那些对我新鲜的东西、外面的世界,与我个人的黯淡的日子形成無比鮮明的對比,我那时候发誓把这些鲜明的对比作个彻底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