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在那时开始真正理会到独立在外闯荡的难处以及所需的個性、勇气和智慧,从巴黎抵达新加里多尼亚就已经遇到了一个中国的小女孩不可想象的难处。因为我的男友先我而去,而且他有课,所以说好了不来机場接我,而是给了我当地的一个酒店的地址,我们说好了是在这个酒店碰面,我们将要去住的地方是在一个小岛上,要另外再转搭船或飛机才能到。
当时我们谁都没有想到,我进入新加里多尼亚的海关会有什么问题。我经过了三十多小时飞机的颠簸,中途在新加坡转机,好不容易才到,那时候是将近十月份的天气,我离开法国的时候是穿着毛衣,到了新加里多尼亚因是南半球而正值盛夏,而那里又是土著人的世界,到處呈現野生般自然状态的情景。我当时是拿着一个法国給的進入新加里多尼亞的簽証,但持有的是中國護照,新加里多尼亚是一个法属的小岛,是法國在南太平洋的军事基地,当地人几乎没有接触过中国人,他们对于外来人的控制是非常严格的,突然看到一个中国护照上印了一個法国签证,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我一下飞机就被留在海关的办公室里面干坐着,一等就是好几个小时,我当时疲惫之极,心里又非常惶恐不安,而当地的海关卻漫不經心地研究我的签证问题。我的签证事實上表明我将在新加里多尼亚长久地居留,可是等到他们问起我要去哪里时,我所能提供的也就是一个酒店的地址,于是我在海关的办公室里面等了六个小时以后,当地的海关通知我,让我搭乘我原来的这一班法国的航班返回巴黎,理由就是,他们不认为我可以提供恰当的证据入海关。我当时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对他们说--大声地:“我今天就是死也要死在这里,我不会回去的。”他们突然见到柔弱的中国女子发起了狠,然后那个办事的海關官員就蹬蹬地跑回了办公室,十分钟以后,他跑出来对我说:“好,我们现在让你入关,可是明天我们就会派有关的人员到你所住的酒店,如果你到時再不能提出相关的、合法的依据,我们依然还要把你送回巴黎。”
事实上,第二天早上八点,就有一个政府官员来酒店敲我们的门,要我的未婚夫在新的表格上填些有关的证明信息,折騰了好久才搞定。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海关之所以这样卡我,是怕我是间谍,因这里是军事基地,这样的事情是疏忽不得的。好多年后我和我的朋友们常常聊起这个故事,那些我在新加里多尼亚的朋友都开玩笑的说:“啊,珍珍,你这个间谍,你是来偷我们新加里多尼亚种芋头的秘方的间谍(芋头是当地的特产)!”
我在經過了這樣的周折之后在新加里多尼亚和我的未婚夫重聚了,在历经了种种磨难和压力之后,让我第一次感到失望的是,当我向他描述我在一路的疲劳、惧怕和海关遭受到的种种遭遇时,他表现得非常的平静,好像没有任何的惊讶,而且让我有点难过的是,我感觉到他認為那是无所谓的事儿。
我第一次感到了彼此生活中认知的差异,而那一次經歷对我而言,除了惊心动魄之外,就是感慨万千,我那时感悟到国家的强大和个人的关系,只有国家强大了,每一个人才能得到充分的自由和尊重。那个时候同样给我巨大冲击的是,以前在国内我感觉到没有自由,那种无处不在的压力渗透在每一个毛孔,现在出了国仿佛是很自由了,我每天到哪里、干什么,不会有任何人来干涉我,事實上非常重要的是,這并沒有讓我覺得是自由的感覺,而是周圍的世界根本不把我放在它们所关心的视野之内,讓我感到一种深深的失落,而且那个时候中国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开放和发达,故而个人在国外對時時受到的那种歧视是无可名状的。
也不知怎么搞的,到了新加里多尼亚以后,我突然有了一种对国家的强烈的情感,这也不是唱什么高调,的确就是这样的,对国家的感情,那种眷恋和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愁怨,是只有离开了自己祖国以后才可以真正体会到的,只有你在无依无靠的时候,只有你在有了自由--一切的自由,只要你在不触犯法律的情况下,什么都可以隨心所欲的時候才可以產生的。事實上當你不在“国家”这样大的概念的保护之下,你就缺乏了一种最基本的那种心灵的自由,这种感情非常的复杂,却是实实在在的,我想这恐怕也是我之所以执意回中国工作的重要原因。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人生的第一次婚姻竟然是一半掺合着爱情,另一半却是在国家和个人的尊严与现实状况的种种困境相掺合在一起的。我当时因为护照的问题,只能困守在这个小岛上,哪里也去不了,而小岛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岛上的人除了能享受到上帝赐于他们的天然的、优美的环境和物质资源之外,便什么也没有了。当时因为护照的原因,有很多的朋友劝我要求政治避难,并且对我说这是最快能够得到法国国籍的途径,因为当时的情况是如果你申请了政治避难,你就会有一段稳定的时间可以去任何地方而得到法国政府的庇护,然后过一段时间,就可以由法国施舍给你一个名额而加入他們的國籍。
所谓政治避难的前提就是:我和我的国家之间有不可调和的矛盾,而且,我的国家不要我了、抛弃了我,我当时的一种强烈的感受就是,不管我有多苦、多难,我都不可以这样选择。
首先的原因是:我的国家并没有迫害我,如果用这样的一种方式获得一种暂时生存的条件,那么我将无法面对今后的人生,可是当时在新加里多尼亚,很多朋友对我的行为都表示不可理解,因为当时在新加里多尼亚还有另外一些亚洲人,比如越南人、柬埔寨人都是通过这样的途径获得合法居留權的,我当时因为不懂到底政治避难是怎么一回事,还把有关的文件找来看过,才发现原来程序是这样的,你先要去填一张表格,然后在表格上写一份申述,表明你的国家如何在政治上给你迫害或者说是不自由,然后你要放弃自己的国籍,请求国际社会给你援助。再比如申请法国或者其它国家的国籍,在这个当中有几个月的时间,你必须是“中立”的,这种“中立”意味着你有几个月的时间要等待考察,而这个时期实际上,你是处于没有任何国籍的状况下。我当时感觉到一种巨大茫然,好像一个被告去受审一样,我不愿意去接受这样一种带有羞辱性的历程。
我和我的未婚夫本来是想先在新加里多尼亚适应一段时间再结婚的,但是当时我们碰到了种种困难,比如说我们要到附近的地方去旅行,或者说他有一些假期想带我去法国休假,因为我的护照原因都不能成行,于是我们就决定正式结婚,而结婚之后,其他好多事情也就迎刃而解了。
我的第一次婚礼并没有我小时候想象的那样辉煌灿烂,小时候想象的庄严、盛大,像在电影里看到的那样的婚礼,曾是一个少女的梦想,但真正轮到我自己的时候,在那种环境下,就全然不一样了,我当时在中国的父母和朋友也都不知道我要结婚的決定,完全是自己的主张。婚禮進行得很簡單,根本沒有想過要去教堂,只是去市政府辦了正式手續,之后一幫朋友為之慶賀。
尽管如此,我还是在去市政府登记之前着意打扮了一番,并穿上了那条我来法国之前,我的前法国男友送给我的那件漂亮旗袍,而我身边的新郎却因天气太热,穿着汗衫、短裤。我当时已经意识到他爱文学胜过爱我,但是在当时那种无依无靠的情况下,和他结婚仍然使我对婚姻怀着很好的梦境。后来,我的在新加里多尼亚的朋友知道了我当时有一些失落心态的时候就有一种误解,以为我和他结婚就是为了换取一个合法的身份,这种误解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面给了我很大的伤害,而且多多少少渗透了我以后生活中的种种选择。
加入另外一个国家的国籍,并不是说要彻底的改头换面换一个人,而是为了换取更多的自由。我有的时候常常在想,这样的自由意味着什么,怎样在追求这种自由時而不放弃做人最起码的一种尊严,或者说内心情感的一种基本的底线,我想这也是最终我选择了为两国的互相交流尽一点力,并且从事一个和兩國文化溝通有關的行业,不然我怎么能坚持对法国这个国家的向往、崇拜和感激,以及对自己中国文化根源的自豪、骄傲和不遗余力。
婚后的生活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充满浪漫和甜蜜,他除了教书就是写书,不上班的時候,每天坐在桌子前常常一坐就是七、八个小时,也根本不来管我的生活,他认为个人的自由比什么都重要,最好是各自为营的生活。而我在那儿没有一个朋友,也没有一份工作,哪里都不能去,每天在家给他做一日三餐,也只有吃饭的时候,我们才可以做片刻的交流。
我那个时候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家庭,真的是把这个家看得很重,竭尽全力想做好一个家庭主妇的角色,经营好一个家是那个时候我最大的梦想,总想创造各种各样的家庭氛围。而我的丈夫却是一个有点迂腐的人,他并不认同我的种种对生活的理解,比如说我要去超市去买一种饮料,可供选择的橙汁很多,我总是问他:“我们可以选哪一种?”这并不表示我心里面没有任何的主意,而是说我渴望有一个男人在我的身边给我一点温暖,或者说是想得到點依靠的感觉,但他总是非常冷冰冰地回答我:“汁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为了喝吗,你随便挑一种就是了。”我当时就感到一种伤害,诸如此类的问题在生活里一次又一次的发生,使得我有一种无法言语的伤心,在那种无依无靠的環境里。
当时我是很爱他才跟他结婚的,这种爱里面夹杂着很多的崇拜的成分,因为他是一个非常聪明、非常有才华的人。但是我很快的发现,我对他的情感远远超越于他对于我的,他也并不是不爱我,只是方式不同,可他的那种方式对我来讲,就是一种变相的冷淡。我在这样的寂寞中维持了好几个月,有一次我在新加里多尼亚新认识了一个女朋友,从市中心赶到我们这个小岛上来玩,他的丈夫和我的丈夫是同事,但这位女士非常能干,她在新加里多尼亚开了教瑜珈功的学校,她就建议我到新加里多尼亚的市中心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合适的机会去工作,我当时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答应了,原因非常的简单,我意识到一定要有独立的生活。
当我把这个想法告诉我丈夫的时候,他没有提出任何的异议,在他看来,这是非常正常的,而且几乎也没有问我去那里干什么,到底要怎么样地生活。一个外国人怎么样去适应那里更加陌生的環境,种种的担忧将如何来安排你今后的生活,他全然不顾,我想他真的不是不关心或者是不爱我,在那个时候我完全能够体会到一个西方人一个东方人在思维上的迥然不同,西方人对个体的那种绝对尊重,甚至让人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地步,而且在他们看来,如果过多的干涉,那是对于个人的一种侵犯,这便是不可理解,也是不能原谅的,所以他根本没有问过我将要去干什么,而我的感觉就是他把我想象成了一个力大无比的勇士。
我第一次实实在在地体会到了什么是两个不同文化的差别。只有在从早到晚的日常生活中,你才会清楚地感受到來自兩個迥然不同國度的人对每一件具体的事的行动反馈,或抽象的思维反馈都是如此的不同,我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跟不太多言的他学会了怎样以最大程度去理解別人为何要以某种态度来处理一件事的同时,以最合适的方式来向別人解释自己的观点和理由。这为我以后在欧莱雅做交流工作打下了基本功,因为我已经在那时开始习惯用相互沟通的方式去看每一件事。
临走的前一天,我一个人为自己打行李,我的丈夫也没有帮我搭搭手,因为第二天他有课,所以很早就休息了。我的女朋友看着这幅凄凉的景象真的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不明白我为何会落到这个地步,为何要承担这么多。朋友的误解和丈夫和我之间理解上的差异、现状的冷漠和困境纠葛在一起,使得我真的无法承受,但是我心底里对自己说:“一切的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也许需要时间。”
我是一边整行里一边哭,往事一幕幕不断地涌现心头。新加里多尼亚的首都叫努美亚,我是怀着种种失落的心情才到那儿,我永远忘不了我是孤零零地一个人搭着船到努美亚,除了搭船还要转乘那种长途巴士。十几年前的努美亚还是非常落后的,并且那样一幕情形刻在我脑海里是永远也不会忘却的,到处是黑乎乎的人,拥挤不堪,很多人说着当地我听不懂的土话,重要的是,他们还不能完全地理解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当地人对于亚洲人总是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態度,而这个是我所根本不能理解的。
当时我内心的凄凉真的是无可言语,我想着我从中国千里迢迢地到了法国,为了爱情,和我心愛的人来到了这个小岛上,承受了那么多压力和焦虑,离开了自己的公司,并且遭受惩罚,而我又是新婚,现在却是这样为了我自己风雨飘摇的前途而一个人孤零零的跑到又一个陌生的地方,没有任何的依靠,可能那个时候还是比较年轻,相对而言承受的力量还比较强大。我现在还很难想象我那个时候是怎么承受的。
这段婚姻在我的生命当中维持了近十年,我现在可以很平静的心态去审视它,可是在当时我却做不到,因为有一些东西曾经是牵了太多的愿望、美好的初衷,并且投了你巨大的热诚去做,却做不了,最后以失败而告终,带给我的是永远无法抹去的隐痛。这的确是不能让人接受的。
我那个时候尽管在一种非常艰难的精神状况下过日子,但却从来没有怨恨过他,倒是时常怨恨自己,觉得自己是没本事牵引住他,恨自己没有魅力能够牢牢吸引住他,后来的诸多的事实向我证明,我所有的努力都将是一种徒劳,因为这将是一种人与天的斗争,人是没有办法胜得过天的。
我后来发现我是在跟文学、跟艺术、跟这些他最钟爱的、虚幻的东西在争斗,我将永远不会胜利,如果是跟另一个女人,或者是一个具体的什么事而爭斗,也许我还有赢的信心,可是跟艺术去争取感情,无论我怎样努力都将是一种徒劳。我也慢慢的发现,在他个人的精神世界里面,文学、艺术和他自己的创作有着无可替代的重要性,他可以每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七、八个小时,日复一日,永不知倦,生活或者是爱情对他来讲,也许只是一种补充,而我在当时的这个年代,没有一点心思想要多去钻研一下他所关心的文学领域为什么如此地吸引他,因为我被日常的困扰和不受重视而折磨得不知所措,于是,我慢慢的意识到要想改变这样的生活局面,靠情感争夺恐怕是不行的,而是要有一种真正的、外界的新鲜事物的介入,能让我自己独立,拥有一个固定的生活圈子,使之找到两个人共同为之奋斗而有兴趣的事业,这样的话生活才显示出它有活力的一面。
我那个时候积极地想出去找个工作,从来没有想过要安逸地躺在家里面,就是这种内心的不安和焦虑鼓动着我,并且让我有一种想要非常独立的念头。我那个时候心底里还想着有一天我要回亚洲,因为我的丈夫是非常喜欢东方文化的,我想象东方的世界会让他产生浓厚的兴趣和取之不尽的灵感,而我坦白的说,那个时候还没有想过对国家的挚爱,那个时候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情感的完整和家庭的保全,这才是最重要的。我那时候就有一个非常强烈的念头,我做的任何选择都要对它负责任,并且是尽量使它有一个完美的结果,我无法忍受这样辛辛苦苦选择来的婚姻,最后依然是破灭的,最重要的是,你面临的不是一种瞬间的破灭,而是看着火盆里的火慢慢的暗淡下去,慢慢的冷却,那几乎是一种很恐怖的感觉。
要从这样一种精神状态中走出来,并且是在如此艰难的环境中,我开始意识到要独立,要走出一条自己的路,是如此的难,有时侯我真有手无寸铁之感。我到努美亚以后,就托朋友四处给我找工作,但作为一个中国人,没有什么特殊技巧,在一个求职较难的地方,我真的是什么活儿都干过,商店售货员、中國餐廳的服務員以及各种各样的临工,还有等待的日子,都让我异常揪心,而我的丈夫差不多一个月才到努美亚来看我一次,让我吃惊的是他居然可以那样放得下心,而没有任何为我在努美亚的状况的愁苦。
我当时运气比较好的是,在努美亚认识了一个法国医生,他也是法国政府被派到这里来的,医疗系统给他在努美亚的市中心分了一套非常宽敞的房子,但是他因为工作的关系,要经常去底下各个小岛为别人看病,所以这套房子常常是空着的,而我就借住在他这里。这样我总算有了一个落脚点。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我找工作都是一连串的失败,那种失败几乎是接二连三的,你突然发现你什么都干不了,在这样一个地方你没有技能、没有朋友、没有关系,也不熟悉他们的文化和背景,所以总是碰壁。
那个时候努美亚被日本人称为“小巴黎”,所以来这儿的日本旅游者很多,而日文翻译少的可怜,所以每次去找工作,别人总是把我当成日本人,说只要我会说日语就可以立即接受我,于是我下了学日语的决心,进了一个当地的日语学校,由于我的学习目的非常明确,所以全心扑在这上面。学到第二阶段的时候,已经将别人四个阶段的课程都学好了,因学习成绩在班上是最好的,所以就得到了去日本东京总校实习的奖学金的名额,被派到日本东京进行了五个月的强化培训,这五个月对我来讲,现在想想最大的收获就是学了日语,并且了解了一下亚洲当时的情况,可是我的心是虚的,因为老惦念着在新加里多尼亚还有一个丈夫,让我的心逐渐冷却的是,我的丈夫所表现出来的种种冷漠,有的时候我在想,一个妻子和一个家庭对他究竟意味着什么,我想根深蒂固的还是一种文化的差异,而这种差异是要你在生活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以后才慢慢可以感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