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来了,这虔诚的听众。在收尾的余声中,他的眼睛像纯净的湖面,一下子就接住了我翱翔的高音刚欲合拢的翅膀。在嘈杂的人声中我们退到简陋的后台收摊。我希望他知道,最后这支“Like A Virgin”是为他唱的。我希望他能接住我抛出的这份纯洁。
他站在礼堂后面等我们,像前几次那样卖力地把我们寒酸的乐器和行头往一辆板车上收拾,不发一言。蹬车的“贝司”向他挥挥手:“朋友,后会有期。”他却只望我一人,眼
中的固执像夜色一样深。“吉它”问我:“认识?”我摇头,心底却膨胀出一个希望。
有一天,希望来了。他倚在门口,默默地递过一支珠光口红“丽花丝宝”。嘴唇因为一直用劣质口红而发肿,我接过口红,同样是默默地。我们认识了,离奇、美好,和想象中一样。
他和我一样,蓬草般落到了北京。京城的老少爷们用卷着舌头的“儿”音称我们“北漂儿”,住在没有煤、卫、暖设备的郊区农舍里。不一样的只是,他为的是美术,我为的是音乐。
冬天来了,严寒取消了所有的户外演出,我们捉襟见肘的收入像丐帮弟子,衣服上连绵的破洞,没法补。乐队中只有我是音专毕业。我拿着毕业证在京城的一家音乐杂志找了份兼职。这份菲薄的收入养着全乐队五口人的胃,也养着我们的心,养着我们心里从不泯灭的希望。
小小每天都来。小小是我对他的昵称。听我这样叫,他脸红。他说,我比你大三岁。我说可是你笑起来还像个孩子。他脸红着笑了,那笑容是玻璃,透明得近乎炫目。
小小又来了,冻得跺着双脚呵着气,陆续放下怀里的一堆东西,烧鸡、酱肉,还有一瓶看见它体内就蒸腾起热浪的白酒。乐手们欢呼着冲向这些久违的美食。我摸了摸小小冻得通红的耳廓,只有令人心痛的冰凉。“羽绒服呢?”他嘴里塞满肉,含糊不清地嘟囔:“在这……里,都在这里。”我厉声叫起来:“大冬天的,你不想活了!”没想到会这么大声,大家都愣住了,一时间都不知进退。小小站起身来对我说:“我找了一份工作,明天就上班,今后我和你们一起养‘家’。”“啪!”谁拍了一巴掌,噼噼啪啪,清脆的掌声在清冷的屋里此起彼伏,拍出了一片“人气”。第二天,小小报完到,就和我一起牵着手来到他在圆明园的“家”。钻过院里晾得横七竖八的湿衣裳,踅摸进低矮的小屋,除了一床一橱再无旁物。橱上的碗里放着两张僵硬的油饼,这是小小一天的饭。橱里有条红绳吊着一个红得透亮的大西红柿,他小心地解下捧到我面前,小小说:“给你留的,北京风大,你嘴都曝皮了。”我紧紧地抱住他……
早上,从铺着青石板的小院里走出,一切都像黑夜过后喷薄而出的黎明,太美好了,生活。“Because You Loved Me ,For all those you stood by me……"我在心里为自己唱。
春天来了。我还是在蓝调摇滚民谣中跋涉,摸索着自己的风格。我的习作开始在床头、桌边累积起来,渐渐泛滥到饭桌上,小小精心地把两个土豆切成极细的丝,炒成醋溜,拍两根黄瓜倒一点辣椒油,很下饭的菜。小小在我对面吃得津津有味。记得这几天都是土豆,我们流动的青春日复一日地就这样变成饭桌上的土豆和黄瓜?我食之无味。小小早就不对我说梵高和毕加索了。夜里,我抚摸着他。“你说,我们不远千里到北京就是为了住在这又阴又潮的破房子里吃土豆和黄瓜?”旁边身体燃起的热情一下凝滞了。过程在无声中继续,像一杯水泼在玻璃台板上开了岔,困乏地流淌。
金秋十月是北京最好的天气。我们这支乐队居然也被媒体青睐,上报出镜,演出频繁起来,“LUCKY”也开始向我们微笑。一个文化商要包装我们,条件只有一个,和担任主唱的我清谈三小时,还给1万元的报酬。专辑有戏了。兴奋、忐忑、狐疑,什么都有,脸上的喜色自己都能察觉。赴约前我只告诉小小,晚上到某饭店演出。我不想给他说得太细,也许这只是朋友开的一个玩笑。
老板的房间里是一派昂贵的朴素。坐在宽大的欧式沙发里,他谈WTO、王朔狗眼看人,音乐市场化,语气是话家常地推心置腹,深入得有些过份,有些无中生有。我尽量用眼神和手式表示对他的赞同,心里却一分一秒地算计着时间。游戏刚刚开始,就累了。
离预定的结束还有45分钟,我再也找不出话来。老板还是情绪浓烈,“其实老周(鲁迅)挺朋克的,讲究仇视一切。”我扑哧笑了,老板也笑了,而且意味深长。“英子小姐坐在这里听我神侃,不是为了钱吧?”“当然不是。”其实我是。老板听了我的否定很高兴,迈着玩转一切的步子进了浴室。听着水花的嬉戏与恣纵,我明白了这不是一个玩笑,飞快地拉开门冲了出去。
我冲进了小小敞开的怀里。他站在饭店门口,脸紧紧的,全是秋天的风。小小又拾起了画笔,开始临摹梵高和高更,像我练歌一样疯狂。日子在旋律和线条中浮沉,另类音乐中总算有了我们的名声,可是在小小堆砌的线条里却再也找不到灼灼的灵气。
在春天的第一声闷雷中,小小参加了朋友办的一个画展,在那里认识了凯瑟琳,一个美国女画商。她说:“你可以到美国为我工作,我只需要临摹。”我从她的眼神看出,这个美国女人虽然比他大10岁,对他的兴趣却远远超过对他的画。以后的日子里,小小总是缄默,整个人瘦削的轮廓都锋利起来。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打破他心里的茧,只好跟着一起缄默。终于,小小决定还是走。他呐呐地说:“我想这对我们都是一个机会。”然后推给我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张8万美元的支票。这是他预支的三年工资。“够你做专辑或开个唱了。”
流逝的水你能留住吗?我没有说挽留的话。机场上,在检票口分别的瞬间,小小突然遏制不住地紧紧抱住我:“英子,我真的爱你,疼你……你比我强,能过得比我好。”他攥紧我的手,让我的痛从手心里直捣心扉。所有的、共同的,全都涌上心头,泛到眼里。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哭得眼前一片模糊,以致是谁掰开了我们紧攥着的手都不知道。
梦里我每天都能看见他,他笑着看我,纯净,深情,英俊得要我的命。我经常问自己,如果我不那么热衷于音乐,我会不会失去小小?我更爱音乐还是更爱小小?
文/郭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