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03年3月26日
地点：北京朝阳区龙爪树一平房
讲述：沈小云
文/时钦(新浪网友) 欢迎网友投稿
约的是上午十点，可是，我九点四十分到的时候，小云已经坐在那里了。第一眼便注意到她的红丝巾，窗外的太阳照在她的肩上，那丝巾像是一团跳动的火焰。
我看到她脸上呈现羞涩的微笑，她第一句话就是，“这是那个朋友送的，好几年了，还是这样红。”一边说了，一边用手轻轻地碰触丝巾的一角。
小云的五官典型的北方，脸盘有些大，肤色微黑，皮肤略略粗糙，不过眼睛很大，看人的时候有些微眯，给人的感觉像是做梦似的，无形中添了几丝柔媚。
谈话中，我注意到她的语言驾御能力很强，基本上不需我插嘴，可能是做生意的缘故。她说，谢谢你给我一个机会回忆。那很好。
我的家在河北的一个小村上。母亲是个小学语文老师，父亲在大同的一个矿上工作。父母两地分居了半辈子，教育孩子的重担几乎全都落在母亲身上。母亲共生了我们姐弟四个，我是老大。
和母亲一样，我也是个很要强的人，从小到大，我一直是母亲的骄傲。成绩好。又懂事，母亲说让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从来没让他们操过心。
十七岁那年，我和村上的一个男孩朱军订婚了。我家的境况不好，母亲是个代课老师，一直没转正，工资很低，我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弟弟一出生就弱智，必须靠人照顾。母亲说，咱家这个条件，人家能不嫌弃就不错了。
朱军其实说起来还算是我的青梅竹马，很熟了，有时分不出感情和爱情，生活里的例子太多，以为嫁娶是按部就班的事，到了那个年龄，两人合适，两家大人的关系不错，就订婚了。没想太多。
其实，现在想来，那时候能知道多少？十七岁的人还像是个十岁的孩子似的。如果不是我后来出来了，我可能一辈子也就那样了。很多事真说不好。
订婚后第二年，父亲的矿上出台了一个新文件，职工工作满三十年的，子女可以顶替。父母一合计，决定要我去，那样我就可以成为正式工。
父亲花了些钱，托了关系，矿上便把我安排到服务社，已经算是照顾了，工作很轻闲。在这里，我认识了小良。他是矿上的小学老师，爱去服务社买烟。我第一次见他，就有异样的感觉。他和那些矿工明显不同，长得白净，头发干净清爽，总爱穿白衬衫，带一副黑边眼镜，给我一个非常强烈的“城里人”的感觉。
我记得他说“麻烦您给我一包菊花”的样子，那么文雅。我拿烟给他时，能看出自己的手在微微抖动，像是做梦似的。后来他回忆说，我给他的印象是爱咬嘴唇。
(说到这里，沈小云冲我笑笑，说“我一紧张，就爱咬嘴唇。”其实，我已经注意到了，她说到小良的时候，已经出现过咬嘴唇的动作，眼睛眯着望窗外，而她的右手则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卷着红丝巾的边儿。)
喜欢就是那么一下子的事。我开始盼着他来，只等他说一句，“麻烦您给我一包菊花”。他右手交钱给我，我右手接了，左手递给他烟，他点头微笑，然后就走开。我把这想象成两个人的握手致意，为了延长这个时间，我甚至把烟摆放在离我很远的一角，这样我可以和他多待上几秒钟。
我知道自己老家还有一个订婚的男友，可是一看到小良，我什么都忘了。有时我也骂自己没良心，可是，感情就像是洪水似的，我克制不住内心里的那一分喜欢。
我发现他每隔两天就抽掉一包烟，所以，有一次他来服务社的时候，我说了一句，“抽烟最好别抽那么凶。”他的眼睛一亮，似乎很惊讶的样子，后来他说，那是除他妈妈外第一次有人这样说他。
后来他除了买烟，也停下来聊聊天。我还记得是一个黄昏，小良来了，聊了好一会儿却没走的意思，关门的时候，他才说一句，“我带你在大同逛逛吧。”
这就是开始。我们那天去了他家，他父亲早逝，他的母亲人很好，虽是城里人，可一点架子都没有。那天我们吃的茴香馅饺子，我擀皮快，供应着他母子二人包，我看出来他很高兴。她的母亲对我印象也很好。
我不知道人家对爱情的感觉是什么，也许我的比较好笑。饺子包的差不多好了，他起身去烧水，我和他母亲还在包最后几个，小良突然高声喊一句，“开了，我要下锅了”。那一瞬间，我的幸福突然而至，我觉得仿佛自己已经在这里呆了一辈子似的。如果以前只是好感的话，那么当时这种感觉，我爱他。
第二天，他来服务社，送我一个丝巾，就是我脖子上的这条。他说，你戴着真好看。我就一直戴着，都十二年了。
(说到这里，沈小云笑笑说，不怕你笑话，现在闲下来我就爱胡思乱想。有时我就想，要是爱情只是一条丝巾那么简单就好了，我系着它，就系住了我的爱情。总好过于人，两条腿走路，要考虑太多。这个想法，是不是很傻？)
那时候不可否认，我就是在谈恋爱，还背着自己的家里人。小良教会我很多东西，即便我们后来没有走到一块，我都永远感激他。我这么一个初中毕业的比较粗糙的人，知道了什么是恋爱，什么是受呵护，知道了二月有个情人节，知道了玫瑰有几个品种，走路的时候他永远在我的左边。那种感觉很是纤细微妙，就像混沌之中，老天派一个人来给我开窍似的。
对于老家的朱军，我想这就是忘恩负义吧。我和朱军，也好，可是那是最基本的，他干活我做饭的那种好。人什么时候都往好里走，感情也是吧。遇到小良，我见识了爱情，我只想和他在一起。
终于在一个周日下午，我们在他的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告诉他自己已订婚的事。他的眼里有些黯淡，很伤心的样子。不过他倒没有责备我，只是说，小云你考虑一下。我告诉他春节回家我就退婚。那一天，我们俩突破了最后一个纺线。他对我说，你是我此生最珍视的人。
那年春节的前两周，我发现自己怀孕了。小良很高兴，提出春节陪我回老家，说见见我父母，商量婚事。我想了想没同意，因为这一趟还有退婚的事，他去了也不大好。于是他就买了两大包的特产，让我带回老家，上车前嘱咐我半天，说态度要好点，好好说，别弄得太僵。
结果回家第二天，母亲就觉出什么了，她问我有什么事，我只好告知详情，说要退婚。我知道母亲是个正统的人，没想到她的反应那样激烈。她像是疯了似的，打我的脸，嘴里骂我贱，说我忘恩负义。我的态度也很坚决，这大概是遗传吧。那个春节一家人过得心神不安的，闹到最后，母亲说，“我不想让人笑话，留下一辈子话柄。你要退婚，我就自杀。”说完那句话，母亲一转脸就喝下了敌敌畏。还好发现的早，没有多大的事。
可是，母亲从医院回来后却不吃饭。小姨说，你知道你妈的意思，去做了吧。没办法，那样的情形下我让小姨陪着去县医院做了人工流产。
从家里回到矿上，我向小良提出分手，说家里不同意，孩子也做掉了。小良那种痛心的样子我永远忘不了。他就那样望着我，不说话，只是盯着我的眼睛，后来他才从胸腔里发出声来，他说，“小云你是不是骗我？”我们相拥着哭了半天。我还是没有离开他的勇气。
对我来说，小良就是爱情，我发现女人一旦沾染上了爱情，就真的再也离不开了。那时我甚至有了从此再也不回家的念头。
可是我没想到，一个月后，母亲竟带着朱军来到了矿上，说要照顾我。我当时住的房子是父亲的单身宿舍，一个平房，里外间。母亲说，反正你们也订婚了，两家说好了回去后就结婚，你们就住里间吧，我住外头。我当时听了别扭的不得了，觉得怎么也不像我母亲的话，她那么一个保守的人怎能这样说。后来我想，她是看贱我了，而且，担心我再去理小良。我当时不同意，说那像什么话，先吃饭再说吧。
没想到我母亲竟然会在饭里搁药，我只听她说，这闺女都困了，你们先睡吧。后来就不记得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才发现朱军睡在我身边。我从来没想到过，我母亲竟然采取这种方式逼我成婚。从此，我再也没和她说过一句话，直到我生了孩子，我们娘俩的关系才缓和一些。
朱军的舅舅在我们老家县城有些权势，他打通了关系，把我的户口和别人对调，我就进了老家的县自来水厂。
这期间，我和小良见过几次。不知为什么，我可以背着朱军和小良谈恋爱而没有丝毫内疚之心，可一旦和朱军睡过后，我觉得就再也对不起小良，觉得是自己玷污了我们的感情。所以，这次是我坚决分开。小良只说一句，“你知道我的意思，我爱你。”
回到老家不久，我就和朱军办了婚事，哭过几次，时间长了就认了，觉得这就是我的命。后来我还能宽自己的心，说也许一辈子就是朱军的人，只不过老天让我出去玩了一趟，见了见好风景什么的。朱军在县防疫站找了个差事，可是，他太懒散，干了些日子就觉得受了约束，还是回村里种地。我就两头跑，一头是村子里的家，一头是集体宿舍。
生了个儿子，两家的大人都很高兴，凑了点钱给我们在县城买了房子。那时，我们厂的效益跟不上去，随后有一拨人下岗了。我看人家出去混得也不错，也就出来了，在商业一条街租摊位卖衣服。朱军也跟出来帮忙，不过，他这人我看不上，什么都不能干，还一副少爷脾气，嘴上倔得很，又极其能损人。我不知道是不是潜意识里我始终在拿他和小良比较，反正，我们有一段吵架吵得很凶，还提出过离婚。母亲看在眼里，听说也偷偷哭了几次，后来听父亲说，你们不要再吵了，你妈后悔呀，说坑了你一辈子。
儿子现在有十岁了，是我惟一的安慰。我这人也想开了，不去理会如意不如意，只想着怎样来钱来得快。是不是很俗？
(说到这儿，小云自己笑了。我对小云说，不俗，人人都这样。小云说，我知道自己俗，可是，俗点好呀，要是俗到什么都不记得就好了。我知道，小云指的是小良。)
小良找了一个老师结婚了，给过我照片，很秀气的一个女孩，很配他。(我注意到，小云每次说到小良，都去摸那个丝巾。说到“配他”时，小云的嗓子像是堵住了什么，有些低哑。)
我和小良有时也通电话，不是很暧昧的那种，我们只是聊聊自己的工作生意孩子什么的。有一次他出差的地儿离我们县城很近，有一百里地左右，办完公事后他就专门来看我。朱军听说是我在大同的老同事，待他很热情，请他到一个县城最好的饭馆吃饭。席间，两人像是比着喝酒似的，都醉了。小良使劲拍着朱军的肩膀说，“你一定要善待小云。要是欺负小云，我无论如何都会收拾你。”
小良只待了两天，两天里我们其实完全有时间单独在一起，可是两人都刻意拉了别人在一旁。害怕。他也怕，我也怕，怕控制不住。
走的时候，我去送他。快上车的时候，小良说一句，小云，让我抱抱你好吗？我假装很大方的说好，然后就像个老朋友似的拍他的肩。可是，我没想到，有过关系的人那种感觉和老朋友不一样，我一碰到他，我们两人就再也分不开了，两人都哭了。都有一股抱着他去扑到铁轨上的冲动，还是小良说，我要回去了，你多保重。
后来有五六年我们没有联系。直到我来了北京，一个人摆摊做生意。我也不知道小良怎么知道我的地址的，有人敲门，一抬头竟然是他，感觉像是做梦似的。他说，他离了婚，惟一的一个女儿跟妈妈住。他一个人从学校出来，自己开了个小花店。
我问他为什么会来北京，他说只是散散心，走在长安街上忽然有一种很凄凉的感觉，就试着给我老家打电话，说是在北京，就过来看看。
我看小良的脸，也老多了。其实，我自己的何尝不是？他说，小云我只是看看你。我就那样看着他，眼里的疼和心里的热一股脑混在一起。说到嫁人，他是我今生遇到的我最想嫁的人。可是，我们没有走到一起。
他说，小云我们还有希望吗？我狠心地说，没有了。如果有下辈子，我们再在一起。
其实，我如果舍得下家，我和小良之间就不需要下辈子了。可是，人是不是一过35岁就开始前怕狼后怕虎？我怕我们越不出后来的十年。如果以前阻碍我们的是旁人，那么现在这是我们自己。
那一天，我们聊了一个半天又加上一夜，都没有想起吃饭，只是喝了几口水。灯一直亮着，困了，就各自眯一下，睁开眼继续说。一个小单人床，我迷迷糊糊的时候，感觉他坐在我床边，拍着我。那个时候，我想我是幸福的。
龙爪树的水不好，有些咸，水垢尤其多。第二天他要走，几个钟头后又回来，给我提回一个饮水机，还给我订了两桶水。他说，这是水站的名片，这是水票，二十桶，你收好。
十年了，我知道我们也没法再回到以前。可是，就像他说的，有时候走到一条陌生的街，忽然会感觉凄清，然后就想起了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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