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人：时钦(新浪网友) 欢迎网友投稿

　　被采访人：杜小蕊

　　21岁的柳小蕊是辛集的一个女孩，家在乡下。她给我第一眼的感觉像是一个荒年里幸存下来的小女孩。头发染成浅栗色，披散到肩，末梢有很多分叉。略显苍白的脸上一双恹恹

无神的眼睛，她说，“我病刚好，不过我已经开始上班了。”

　　说完就冲我笑，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分明一个孩子样儿。

　　我初中一毕业就不读了。我脑子笨，父母说勤能补拙，我也就给自己鼓劲，凑合着念完了初中。可是，我真不是读书的料儿，看书跟相面似的，就是进不了脑子。所以初中毕业，我死活不去读了。我们村子里像我这么大的女孩都去辛集做皮衣，征求父母同意后，我也就和村里几个姐妹一起去了。

　　辛集做皮衣的小作坊很多，工作很容易找。做成一件皮衣至少挣20块钱，而做顺手了，一天两三件没有问题。头两年我在一家大的作坊打工，觉得太累，老板左克扣右克扣，而且老是防着工人似的。后来我就转了一家。我的新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待我们都挺好，有时看大家累了，就招呼大家歇一会儿，还买来一些小零食给我们吃，不是很苛刻。老板家在辛集南边的一个村里，帮她料理的还有一个男孩，他叫她三婶。

　　那个男孩叫苏力，可能是在外面混久了的缘故，没了村里男孩那种土气。我很喜欢他微笑的样子，爽气里带一丝温情。记得是刚去第三天，有一次吃饭时聊到生日，我和苏力的生日只差一天。这个发现让我们两个都很兴奋，苏力说，小蕊我们有缘份，我早你一天，你该叫我哥。虽是玩笑，可是自此，我们两人的关系似乎都比旁人近一些。

　　那时大家都爱吃门口的羊肉串，两毛钱一串，苏力经常请客，理由总是那一个：今天我心情好。四五个人，一人十串。后来有人指出苏力偏心，说每次给柳小蕊的串儿上面肥肉多，最香。苏力便大咧咧说，就是，人家是我妹。

　　我不吭声，可心里挺受用。后来有一次，是个周日，苏力在吃早点时问我一句，“小蕊你吃过肯德基吗？”我说没有，我没吃过那种鸡。苏力就笑，然后说我请你吃。他那天带我坐两个钟头的长途车去石家庄，在那里我才知道肯德基是什么。我记得在那么明亮舒适的店堂里，苏力说，以后想吃了，就给我说一声。

　　我嗯一声，心上无限温暖。那种感觉就是爱情吧。一个男孩坐在你对面这样说，你肯定没有别的，只想着，他真好。我当时就这样想的。

　　不算是早恋吧。我这么大的女孩，一从学校出来就找了对象订婚，到岁数就结婚。我那年18岁，村里有人给我介绍过对象，我没看上。后来就遇见了苏力。

　　恋爱的感觉很好，做皮衣那样累的活，我都觉得轻松得很，整个人像是踩着鼓点似的，特别带劲儿。周围的人也都看得出来。原先我是个很沉闷的一个人，一天五六句话就已经不错了。可是，和苏力在一起，我就能说个不停，说出话来都能让人笑。同来的姐妹说我变了，长得也越来越细巧。我说变了好，奶奶说女大十八变，一变变个桃花女。我就是幸福的桃花女。

　　我觉得爱情真像是魔术，是让女人可以骄傲的资本。现在我也不后悔，我觉得不管你是谁，你找的那个男孩是不是可以依靠，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们活一生，就得有过一次恋爱的感觉。

　　前几年皮衣生意特别好，我们做皮衣的工人就没有闲下来的时候，我记得整整一年，我就回了三次家。家里人也为我高兴，说挣点钱好攒起来做嫁妆。

　　那一次春节回的家，正月十六我要回去上班，临走前我给父母说了苏力的事，提出下一次带苏力回家来看看。我在家是独生女，奶奶倒是替我高兴，只是父亲考虑之后说，我们再帮你参谋一下，你先别急。家里的人都是这样吧，生怕自己的孩子被人骗了。父亲第二天就找熟人，去打听苏力他们家。两个村子有八十多里地，可人托人，还是能找到熟人的。

　　父亲第三天就给我打电话让我回家，我一回去就觉出有些不对劲。父亲对我说，“我们打听过了，他父母倒是本分人，只是苏力脾气不好，打爹骂娘的。”当时，他们的表情不容置疑地凝重，又含着莫大的期待。很明显，他们想让我中断和苏力的关系。

　　那时候，我真像个小魔女似的，我爹，我娘甚至我奶奶的话我都不听。只是恨他们，觉得怎么就不看苏力怎么对我好。所以，我回辛集后和苏力还是照旧来往。

　　父母知道后，有一次我回家，他们就没让我走。从早到晚都有人盯着我，院门总是锁着。

　　(说到这儿，小蕊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不知道现在城里是不是也这样，应该没有吧，你们不管孩子大人都是文化人。我们农村虽是开放多了，可是家长还是管着，尤其是女孩子，生怕她出事。其实我现在也理解他们了。”)

　　足足关了我一个月，我就记日记，都是给苏力说的话。

　　那种力量真的可怕，就像那些大石头底下出来的小草，你看着它根本没希望，可是它愣是钻了出来，喜洋洋地昭示着生命的力量。爱情也是，压力愈大，爱就愈大。

　　我知道奶奶最疼我，便从奶奶做突破口，说服了奶奶之后，由奶奶去给我父母说，让我回去。我说我也想通了，苏力就算了，总得回去给人说清楚，再找一个别的皮革厂打工。

　　父母半信半疑，父亲说再过一个月吧，这一个月我们不锁院门，你看着办。如果你自行走了，那么一辈子别认我。

　　第三天，我跟奶奶说了声就走了，真像个绝情的小丫头。

　　回辛集后，我打电话约苏力出来。苏力见了我欣喜若狂，他说，小蕊你可来了。当时就把我抱在怀里，根本不避及街上的人。我给他看我的日记，他才看了两页就哭了，说，我发誓这辈子好好和你在一起。

　　那天，他带我去了石家庄，又吃了一顿肯德基，然后我们就在大街上走，走一段路就抱一下。我说，真想永远这么走下去，就在陌生的街上走一辈子。苏力看着我，好一会儿才说，不如跟我回我们家吧，我俩每天在一起，你家人找也找不到。

　　当时，我被这个想法兴奋得跳了出来。是求婚吗？我没想过，事实是我一点都没犹豫就答应了。

　　苏力的父母待我还行。苏家有两个宅院，老宅算是新宅的后院，一直闲置。苏妈妈放了些日常用品，然后我就住了进去。院子很小，只有我一个人住，吃饭时才去前院。晚上，苏力会过我这边来。

　　头几个月，怕走漏消息，我整天都不出门，看电视，洗洗衣服，然后就等苏力来。开始他喜欢和我腻在一起，虽没有登记，可也就是新婚了。后来，苏力要下地干活，更多的时候是去找朋友玩，和我的时间就少了。

　　那时我总是一个人在院里晒太阳，会突然间觉得疑惑，觉得怎么一下子自己就到了这儿了，怎么像个老太太似的窝着呢。想着想着，就有些孤单。

　　而且，我也逐渐发现了，苏力的脾气是有问题。有时说着说着什么，他就会很暴躁地打断说话的人，不管那个人是他父母，弟弟，还是我。有一次吃饭时他父亲唠叨了他一句什么，苏力一言不发就把桌子掀了。

　　后来我就怀孕了，苏力特别高兴，他问我你想吃什么？我说你只要多陪陪我，和我说说话就行了。苏力没说什么，在家里老老实实陪了我两天。可是，第三天他就憋不住了，借口浇地就去找朋友们打麻将去了。

　　那时我是有些灰心的，觉得爱情真和自己想象的不一样。不过一想孩子，我就又高兴起来了。

　　有一天，我奶奶怎么找到了这里。我婆婆接待的，刚开始婆婆还说没见过我，可是奶奶一个劲儿恳求说，就只是看我一眼，看一眼就走。我婆婆便把奶奶带来我的院子。一见面，我们俩都哭了。奶奶一个劲儿摸索着我的脸，说小蕊你看你傻乎乎的样儿。

　　奶奶在我那儿住了两天，那是我最高兴的两天。她说，来的时候她告诉家人说是去辛集看我。走时奶奶说，“小蕊你不用担心，你爹你娘知道今年做皮衣的都忙，村里小玉她们几个也是半年多才回家一次。奶奶就盼着你好。其实你娘和你爹也是这个意思，小蕊你以后就知道了。”

　　我没有告诉奶奶我怀孕的事，只是说，我暂时住这里几天。

　　奶奶回去后，我感觉仿佛得到了认可似的，开始出门。出门的原因还有，苏力原以为瞒着村里人，其实人家都约莫知道了。后来一商量，索性就公开了吧。

　　那时，我已经偷偷在小院里呆了五个月，像是犯了重案的罪犯似的见不了天日。

　　怀孕了，可身子骨结实，愣是和苏力他们一块下地。其实不是我，农村的媳妇都这样。我只是做我的本分而已。村人对我印象还挺好，最初有人指指点点过，后来时间长了，也没人说闲话了，没事的时候，我还去几个邻居家，学着给肚里的孩子做些小衣裳。我婆婆不太会这些。

　　那时我就想我等着吧，也许哪一天奶奶给我父母说了实情，他们想通了，就可以给我办户口证明，我就可以登记了。因为有奶奶在，我觉得一切都有希望。

　　只是，我没有想到，某一天起床后，我发现自己的两只胳膊轻微的发抖，想了想，可能是昨天下地干活累的，没当回儿事。后来接下来几天越来越重。婆婆说，可能是胎气闹的，你不用下地了。那时，我怀孕六个月。

　　得病后，苏家的人都很照顾我，为我做鸡蛋羹，我胳膊抖的动不了，婆婆就为我洗衣服。有一次，邻居大婶说，苏力哪怕你帮你媳妇洗袜子也行啊。苏力鼻子里哼一声，娘们干的活我才不干呢。我当时脸上也挂着笑，可是心里感觉非常别扭。

　　其实我也想过，人家谁结婚不都希望两口子健健康康的，瞧我都这样了。如果苏力嫌弃我，也不全怪他。想是这么想，潜意识里还是喜欢苏力像最初那样宠我。

　　苏力没有，我从他略略厌烦的眼神能看得出来。他说，小蕊你赶紧好起来吧，别老病病歪歪的，生完孩子咱们一块出去打工，孩子给我妈看着就行。我说好，我赶快好起来，要不连生孩子都没劲儿。

　　一个月后，我的腿开始不自觉地发抖，走路很吃力。那时我就又恢复了小院里的独居生活，不出门了。除了吃饭时苏力搀扶着我一块去，其他时间苏力尽可能在外面呆着。我还记得我那时的样子，挺着个大肚子，胳膊无力，腿站不了多长时间，老是哆里哆嗦的。他们老说，胎气的事，我也就往那方面想，一门心思想着肚里的孩子好不好。

　　似乎，谁都没想到过我是真病了。而且，自始至终，从没有人给我叫过医生瞧瞧。现在我想，要是我奶奶在旁边，她肯定不让我那样拖着。

　　怀孕八个月时，某一天我发现自己连站起来都困难。午饭时他们给我送过来的，下午两三点左右吧，我发现自己根本不能走了。院里就我一个人，我叫人，可没人听见。到傍晚的时候，苏力的弟弟来送饭，见我躺在台阶上，就着了慌，叫上人送我去县医院。

　　那个病什么名我叫不起来了，很拗口。我只记得听医生说什么湿潮、中风、压迫神经以及什么萎缩等等的名词。他说这些词的时候，我脑子里晃过那个小院的日子。我在小院里走来走去，我在晒太阳，我在想心事。我哆哆嗦嗦扶着墙走。我瘫在台阶上。

　　苏力过来告诉我，得做手术，孩子不能要了。我说做吧。

　　醒来后孩子没了，睁开眼见到的却是我父母。苏家觉得事情闹大了，第二天就通知了我家。我爹我娘都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哭。

　　我婆婆说，你看你们这大人也不想想，他们这俩孩子要死要活在一起，肯定是有什么事了。你看，非把他们逼成这样儿。

　　我不知婆婆为什么这样说，怀孕是住下来几个月后的事，她应该知道的。后来我懂了，因为她接下来说了一句话，“医药费咱两家对半出吧。”

　　我看苏力，苏力没有反应，我就知道了，这是他们商量的结果。他们忘了，近大半年的时间，我一直帮他们干活。不比谁少。

　　当时，我心里哗啦响了一下，像是一面梳妆的镜子，好好的在那里挂着，照的都是幸福时的笑颜。可是，它还是突然一下子掉落在地上，主人连惊讶都没有来得及。只是后来才会去想，哦，这个屋子里再也看不见一张笑的脸。

　　我对苏力的感觉就是这样。

　　其实应该说，那种感觉不是一时得来的，在蜗居的一年时间里，我想不仅是身体，连爱情一块都被捂坏了。

　　医生说，病人需要回家静养，用药调理。

　　我父母便把我接回了家，养了一年。一年里，苏力来过五次，没有提过结婚的事。后来我快痊愈了，苏力说，要不咱们办一下户口证明，把年龄改一下，结婚吧。

　　我说算了，不够年龄，往后走走再说吧。苏力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后来他没有来过我家。我上班后，在辛集街上见过一次，心照不宣地笑笑，走开。

　　我问小蕊，“经过了这些事，你怎样看爱情？“

　　小蕊眯了眯眼，考虑了一会儿说，“有时我就想，爱情真像是春节时燃放的一截爆竹，噼里啪啦地响过一阵之后，就无声无息了。地上一堆堆的灰烬，余味也许还在，可年已经过去了。”

　　临结束的时候，柳小蕊低声说了一句，“最对不起奶奶，她一直很内疚，觉得她自己铸成了大错。其实不是，可是她不听，一个劲儿地难受着。奶奶信佛，每天早上给观音菩萨烧一炷香，说保佑我们家小蕊，保佑她平平安安。”

　　小蕊说，“幸亏我还年轻。”是，幸亏年轻，还可以开始。如果可以，从前的伤可以早愈，奶奶也可以早日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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