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差一刻9点,免费早餐的最后时间。餐厅里只有一个白色皮肤的男人在慢慢啜着咖啡。
苏里揉着惺忪的双眼,踢踢拖拖走到一个位置坐下,头发只是随意地拢起来,为了赶上吃饭,脸也只是过了层清水。一个自由赚稿人最辛苦的时日,不是没有稿费可收,而是被别人雇佣。再豪华的宾馆呆久了也像牢房。但是看在钱的份上,苏里已经学会忍耐。
已经两天没有出去了,来的时候路过“工体”大门,并不是陌生的一个区域,凭直觉,走到路口应该是三里屯了。
不过这次,不是来逍遥的。
墙壁上贴满足球张贴画,有漂亮的欧洲男人“小贝”,苏里眯着眼睛朝着他动情地微笑。这样的苏里,怎么看都不像是有了婚姻的女子,全然没有城堡里的痕迹。
事实上苏里是自由的,走进婚姻的两年后,那种内心的自由没有打过任何折扣,所有的朋友都说她和诚心的日子,看起来像小孩子过家家。不是没有理由,到现在,两个人都不知道对方用哪家银行的信用卡。
苏里从来没有奇怪过,婚姻是什么?一张证明,一个说法?为了合理合法地在一起居住,也让双方父母放心。尤其,那个婚姻压根儿不是为了爱情。两个人碰到一起,合适而已。
诚心当然不是个讨厌的男人,比苏里还要小一岁。年少时,苏里一直以为长大了会嫁一个大自己10岁的男人,结婚时才知道现实有多么出挑。
二
苏里和诚心是在房介中心认识的。后来苏里想,当时能放心地跟着诚心走,大多是为他怀中一只可爱的小狗,他叫它“小舔舔”。一个独自谋生的年轻男人,把自己照顾得神清气爽,还把一只小狗养得珠圆玉润,怎么想都是可信的。
为省钱,也为省事,还有就是苏里觉得自己绝不会爱上诚心。他倒是不难看,高高的,像她在文章里描述的那种白桦树男人。可是他太年轻,太意行于色。
苏里抱过“小舔舔”,把自己的行李交到诚心手中,和他一起走进了新同居时代的大门。
那是个漂亮的二居室,光线很好,没有雾的时候,站在阳台上可以看到远处的海。诚心把大点的一间给了苏里,收拾好,按照苏里要求,把规章制度打印了两份贴在各自卧室的门上。
苏里看了两遍,该想的都想到了,认可。
不知道是谁先破了规矩,或者是因为“小舔舔”最后坚持睡在苏里床上,反正界限越来越模糊,电话乱接,遥控器也抢来抢去,苏里也开始穿着棉睡衣满屋乱串……
真正意义的改变在一个晚上。
那天晚上,很晚了。苏里在一个完整的梦结束后醒过来,穿了一件略长的背心,光了两条腿穿过客厅去洗手间。睡意朦胧中吃惊地发现诚心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无声的电视。他只穿了一条短裤,脚放在吃饭的茶几上,呈45度。
他们都被对方吓了一跳。诚心盯着苏里,电视的光一闪一闪的。苏里看见画面中心爱的男人贝克汉姆,正以优美的姿势跌向绿色的草坪。诚心说,苏里,原来你的腿很好看。
苏里摸起茶几上的杂志拍在他的头上,他躲闪着,自沙发上一跃而起,青春的体魄泛着琥珀色的光。
瞬间的沉寂背后,苏里听到了无数种迸裂的声音,诚心长长的手臂卷过来,还有他的身体,如涨潮的海水,顷刻将苏里淹没。
苏里的身体好像挣扎了一下,心却没有。
青春的秘密一旦被摊开,就开始肆无忌惮。两个人都是如此年轻,根本就抗拒不了生命原始而又永恒的诱惑。
但是爱情没有发生。一直都没有。
三
半年后,交第二次房租时,诚心阻挡了苏里手里的钱,说:不如我们结婚吧。
苏里想了一个晚上,早晨起来在镜子里看到自己25岁的脸,因为失眠黯淡无光。原来青春真的已经无多。
就结婚了。
到现在苏里不知道诚心的很多事,他似乎有点固执,看足球,抽烟喝啤酒。在电脑上下象棋,常常坏笑。两个人每天下午一起吃饭,钱不太计划,谁碰上谁花。诚心白天工作,苏里晚上写字,不是太统一,互相不干涉。
当然也吵架,为的事情微乎其微,一支烟,一个频道,雨天忘记外面的衣服,或者他在网上下象棋时,顺便下载了病毒,苏里已经为此花掉了一台新电脑钱。
没有别的什么了。当然没有铭心的爱,所以不会出现刻骨的恨。就是这样的,苏里想,其实没有什么不好。
有时他们做爱,用彼此干净简单的身体。
真的是不像婚姻,一次一个警察去例行公事,很怀疑两人的关系。苏里“啪”地把那个红色的本子摔到桌上,那一刻,竟然觉得扬眉吐气。诚心说她,脱不了小女人的影子。
不吵架的时候,诚心叫苏里宝贝。这个称呼苏里没有拒绝过,她希望可以一辈子被男人叫宝贝,宝宝,或者丫头什么的,直到白发苍苍。
这就是婚姻了。坐在餐厅里吃着面包喝着冰冷的果汁,苏里想起诚心煮的面条。
四
这次接下的工作,是把一个人的故事,写成30万字的小说。苏里觉得若是自己的一生,有三万字也就足够了。那是个听起来充满传奇色彩的男人,差不多走遍了全世界。苏里并没有见到他,手边只有大量的资料,一些记述性的片段。
中间人要求苏里写的每一个篇章,都可以催人泪下。看在钱的份上,苏里就差没把这句话贴在电脑上。做到这点并不难,只是常常把自己弄得牙根酸酸。
不用说,这样的日子肯定寂寞。因为不出门,懒于梳洗,过到一个礼拜的时候,苏里在镜子里看到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吓了一跳。
诚心每天晚上打一个电话,说宝贝晚安。这四个字,苏里已经习惯。但改变不了什么。
就在寂寞无孔不入的时候,苏里忽然接到一个让她手脚冰冷的电话。显示陌生号码的那一方说,我是程子言。
苏里的心“刷”地飞了出去。
五
这个名字,是苏里所有小说中的主人公。或者每个女人背后都有过这样一个男人的,不顾一切地爱过,最后成为胸口的痛。
苏里爱上程子言的时候不到20岁,那个黄昏,他倒车时压坏了苏里新买的红色脚踏车。其实怎样开始的都无所谓,重要的是,苏里在30分钟后爱上他。
不是个好看的男人,笑的感觉有点冷酷。26岁,或者多一些,剪那种冷漠的板寸。那天他牵着苏里就去了商场,买回同样的一辆脚踏车,又赔了一顿饭。
坐在四壁全是玻璃的酒店中,苏里看着程子言,看到自己命里的劫。
那时的苏里,已经是个青葱女子。但程子言,并没有把她看到眼睛里。
三天后,程子言坦白地对守候在楼下的苏里说,我不会喜欢上你。苏里不甘心,最后程子言把一个女人,以最暧昧的形式带到了她面前。
他是真的不在意。
当时苏里笑了,笑着一步步后退,眼泪纵横而落。
胸口自此有了伤疤。誓死不再回头。
但是爱,无论怎样掩怎样躲怎样消磨,都做不到否认,它都会在某一个瞬间钻出来,让心骤然地疼一下。
7年后,程子言却再度出现。
六
这个世界越来越小了。苏里说我在北京,程子言说我去看你,两小时以后到。苏里,我非常非常想见到你。
苏里说不要。你不知道我在哪,我不想见你,我在写别人的故事,我结婚了。一颗心很不真实地慌乱着。
还有吗?他笑一下。
苏里摇头,感觉他其实是站在一个能够看到的地方。转头张望,陌生的房间,有些空荡。
他的电话已经挂掉。
忽然觉得虚弱。放下电话,看看天花板,空气是一碰就会着的那种感觉。
不是真的,苏里说,不会是真的。扯过毛毯把头蒙住。
七
两个小时后,苏里听到了敲门声。在床上一跃而起,又“砰”地跌回来,抑制住了呼吸。已经不是7年前,那时,他若肯待她有这样的万分之一,只怕死了也甘心的。
“我知道你在。”敲门声停下来,程子言的声音很轻,隔着褐色的门砸进来。
苏里呼出一口气,走向门边,这个地址,是她告诉程子言的,她不让他来,却告诉他她住在什么地方。
自欺欺人。
苏里把门拉开,旋进来的身体一把把她带入怀里。苏里,到现在才知道我爱你。
眩晕的感觉袭击过来,苏里推了一下面前散发着特殊味道的男人身体,她还没有看清楚他7年后的样子。
程子言用手把苏里的脸扬起来,让我看看你。他说再不见你,我会被杀死在你的故事里。
程子言的面容落入眼中。7年后,他有了更加冷凝的气息。这个男人,即使今天第一次相遇,她还是会爱上他。
苏里闭上眼睛,是的,他看到了,她写的时候是那样地盼望他看到。可是闭上眼睛的刹那,诚心坏笑的脸恍然浮现。
苏里一怔,张开眼睛,没有分辩,再次推他,用了一些力气。只是故事。苏里说,它们不是真的。
又有什么关系呢?程子言抚摸苏里乱乱的发,他来之前,苏里把它们梳了又梳,却依旧是乱。
我结婚了。苏里又重复一遍,声音并不大,底气不足的感觉。
程子言笑,他竟然又笑。他说怎样呢?结婚,一张纸而已。你不爱他的。你不会爱上别的人,苏里,我了解你。
他的手重新把苏里拢回怀中,还不算太晚,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我爱他。苏里忽然感觉到莫名其妙地气愤,她一把推开程子言,我是爱他的。
所有的声音骤然静止。苏里瞠目结舌。爱谁呢?口里的他,却是诚心。她已是他两年的妻,可是从来,苏里没有问过自己,那份感情是不是爱。一直太清楚,不是。
可这时候,面对当初痛死也要爱的那个人,她说,她爱另一个他。
苏里后退一步,坐到沙发上。程子言摇头,一天前,我看过你最新的小说,《致命声音》,你说,我愿用一生的时间换得和他一天的相守。他叫程子言。苏里,那么你是从哪天开始不再爱我的?
苏里抿了抿唇,程子言没有撒谎,那句话,是她说的。说的时候她抚着的心口,是疼的。可是现在,他站在了她面前,要给她一生一世,她忽然觉得他留下的伤疤,已经痊愈。苏里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不再爱他的。只是知道,现在,她是诚心的妻子。
程子言站起来,走到门边,回头,看了苏里最后一眼,你长大了,苏里。静默片刻,他走出去。
八
一切快得像个梦。不过半天的时间,没有人看到,一个延续了7年的故事,落下幕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里拿起电话,拨了家里的号码,占线,随后的两个小时,一直一直占线。诚心又撒谎了,他说过他再也不用苏里的电脑下象棋了。
终于听到回音,诚心接起来,苏里一顿痛斥。他嬉皮笑脸地解释,你不在家我太寂寞了。
骂过了,苏里把电话由左手移至右手,缓缓地,问出一句:诚心,你爱我吗?
有片刻停顿,那端传过诚心的声音:爱。一个字,掷地有声。他说,比你想得还要爱。
这样啊,这样啊。苏里喃喃地放下电话,眼泪慢慢涌出来。
文/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