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三达

　　她的身份是欧莱雅中国区的公关总监。她漫游过几乎半个世界，现在落脚上海，和这个巨大的时髦都市做着一场场的约会。三达向我们描绘兰珍珍的世界地图。这样的一个女人，本以为是何等浓墨重彩，可却是那么轻松自如，与头脑中我们设计的形象大不相同。有点松松散散地坐在办公室的阳光里，端着她的细青花瓷杯，说话的诚恳像是久没见面的朋友。

　　矛盾总是在兰珍珍身上显露无遗。她用带点四川味和法国腔的口音说自己的性格是顺其自然，可人生却一步一步精致得像经过设计；她说喜欢平淡，可年轻时候在法国留下“辞职书”“叛逃”的行径以及最近的未婚妈妈行为，惊世骇俗得让人侧目而视。

　　“我是自然而然地矛盾着。”她不管脸上精致的妆容，大笑着评论自己。

　　“她不像中国女人。”早在和她的熟人通话时，他们就这么说她。可她像，是那种骨子里的中国女人，非常有韧劲地开放在世界各个角落，追求着理想，而她的理想不过是：过日子。

　　真的，兰珍珍的日子才是“过”的，那般“实打实”。

　　地图之一：中国四川、广东深圳

　　她记得很清楚，70、80年代，还是国门没敞开的时节，继父家的那些亲戚是怎样说着流利的法语，在他们家里走来走去的；继父的外祖父是老革命家吴玉章，父亲的舅舅们几乎都是法国的留学生。每次去成都的国宾馆看亲戚，守门的士兵总让童年的她觉得不自在。

　　“没有感觉到很虚荣吗？”“没有，那么小哪有那种感觉呀。不过也知道法国好，那些照片里的街道、走在路上的美人，风土人情都让人有开眼界的感觉。”这也是她长大后毫不迟疑地报考法语系的原因。没有那么具体的去法国的计划，不过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踏上那块异乡的土地。

　　由于家庭的关系，从小她就极度自尊，总盼着独立。于是，考上大学成了唯一的目标。16岁，她考上了四川外国语大学。“当时的录取率是4%，比现在难多了。”时隔多年，她仍然觉得骄傲。骄傲的不是考上大学这件事，而是此事给母亲带来的喜悦，多年来在复杂的家庭关系中微妙地找着平衡点的母亲终于看见了女儿的力量。刚上大学，16岁的她就开始恋爱了，在不明白爱的时候的恋爱最容易消失，失恋后就想着报复--“谁爱我我都不动感情。”她为自己当年的“志愿”笑起来，像小女孩。过了许多年，她把当年的几封信收到自传中，冷静地看待当年情。女人经过锻炼而得到了理性。

　　毕业后，兰珍珍分配到四川旅游部门，但她知道，她会离开四川的，这里的天地太小了。果然，机会来了，当时大亚湾核电站刚刚建成投产，因为是与法国电力公司合作的项目，需要大批法语人才。“我就半开后门半招聘的进去了。”兰珍珍的姑夫是当时的广东省省长叶选平，直到这时候，她才告诉我这么显赫的“家史”。那时深圳“小资般”的生活方式让来自内陆的她大开眼界，从那时起，她说自己开始对生活本身有了强烈的个人要求：“从没想到过，一个女人可以住在私人的房间里，可以独自思考，不用听别人的拖鞋响。”

　　其实深圳生活带给她的不止于此，法国工程师的温情款款更让她激动--一位已经结婚的法国人爱上了她，他们的恋爱和中国人的恋爱完全是两回事。兰珍珍为他每一次端水给她的动作而激动。爱情因他妻子给兰的来信而终止。

　　女人应该被爱。女人也应该幸福，这也是日后她所选择的对象均为法国人的原因。“他们让人很难抗拒”。从此，她的爱情总是那么繁杂，一段接一段的，几个法国男人都为这个中国女人陷入网中。是她的努力，也是她的吸引力。她的手在空中飞着，像蝴蝶。这女人看懂了爱，她确实可以一直大胆地谈恋爱。

　　地图之二：巴黎和新加里多尼亚

　　1987年，站在巴黎市中心的广告前，兰珍珍目瞪口呆，她说自己感到“震动”：广告牌上是一个女人牵着一条穿着皮背心的小狗，在街上闲散地散步。她不敢相信，生活可以如此美妙，女人可以如此幸福，那才是她所想要的生活方式。

　　当然巴黎带给她的不仅是“震动”，他们几乎是改革开放后首批被派往国外私营企业的中国人，观念冲击可想而知，日常工作的压力更是巨大。当时带队的法国女人几乎天天带着鄙夷的神情和她们打交道，总是嫌她们的工作完成得不好。兰珍珍她们每天疲惫不堪地回到住所，就骂那个法国女人。直到多年后她才醒悟：工作就是工作，必须达到状态。“我自己的工作态度就是那时候被折腾出来的，一切都不能半好不好的，必须达到最好的目标。”

　　“现在的你像当年的她吗？”“不不不，我只是认真态度像她罢了。”她也会严格地对待下属，可她更经常地和她们说笑着，大家挤在她桌子前看她刚生下来的女儿的照片，自然得很。

　　法国男友希望即将工作期满的兰珍珍不回国，留下来和他结婚。“放弃一切跟我走吧。”她大惊，觉得实在太离经叛道。但他的极端的温柔征服了她，于是几次三番用买香水为借口把集体保管的护照领出来，办理各种手续。当时男友要被派往新加里多尼亚--澳大利亚附近的一个法属殖民小岛，他们决定到那里就结婚。等她“逃出来”之后再把辞职信由丈夫的妈妈寄给单位。她是第一个单身被派往法国的员工，这样的行为给公司造成的影响可想而知。更令公司头疼的是，之后有几名同事效仿她。

　　为了这个洋丈夫，家里人也生她的气，好几年不给她写信。

　　新加里多尼亚恍如世外桃源，美丽得不同凡响。可刚结婚的兴奋很快消失了，丈夫是个很简单的知识分子，只管自己教书、写书，对她保持着矜持而理智的态度。一般人都会想着终老于此吧，她却天天对着美丽的景色苦闷不堪，小时候萌动的独立思想又出现了，“必须改变状态”，于是走到市中心找工作，一个殖民地小岛能提供的工作岗位太少了，所以她卖货、当招待、做会计，什么都尝试了。当时小岛上日本游客众多，有专门开办的日语学校，常常被误会是日本人的兰珍珍灵机一动，到日语学校学习，成了她那个班的第一名，奖励是到日本本土旅游，她回来后也成为丰田公司在此岛的员工。

　　一般城市人的理想，无外乎在某个世外桃源过悠闲的日子。可兰珍珍却不是桃源中人。她很认真地说：“你必须自己有骨架，否则根本不会过得好。”这种经验之谈听起来很实在。她本就是实在的女人，热热闹闹过日子，才是她的心头大事。如果用来比喻，她有几分像40年代的女作家苏青，“乱世里盛世的人”，总愿意把周围的人都招呼好。

　　可还是出了问题，丈夫越来越冷漠。两人的关系出现隔膜，“没什么好后悔的，有隔阂就把结解开。”因为丈夫很喜欢亚洲文化，所以她选择了自己的下一站：香港。在这个东西交汇点，丈夫的心也许会更贴近？

　　地图之三：香港

　　尽管拿的是法国护照，但兰珍珍也只有3个月的期限，必须找到工作。当时的香港极度瞧不起大陆人，可她总是不由分说地说自己来自四川，屡屡被人笑话。朋友威胁她：你说自己是大陆同胞，搞得我们都没面子。

　　不过，兰珍珍还是理性地安排着自己的路，凭借流利的法语，她觉得找到法国人开设在香港的公司才是上选，于是，一家家打电话，开始说国语和半咸不淡的广东话，后来摸索出经验，直接用法语或英语，也直接找总经理，对拦路的秘书说是“有私事”。就这样，穿着非常土气地见到欧莱雅总经理，至今总经理仍然用“你那件红毛衣很好看”和她开玩笑。她成为欧莱雅在亚洲市场的第一位雇员。当时的欧莱雅还欠缺亚洲知名度，她在那3个人的小公司内摸爬滚打，什么都做，终于随着公司一块成长。

　　在香港，她每次在电话亭用硬币给丈夫打电话，因为省钱。找到工作的那天，抱了一包硬币，边哭边说，哭完了，硬币也用完了。周围的人都惊异地看着她。第一年是很难过的，可她挺下来了，30岁的女人正式开始职业生涯。

　　为了维持婚姻，来到香港，租好了房子，工作也上正轨了，可丈夫来了又走了，他说他不喜欢这里，准备到另一个岛上去写书。还是离婚吧。兰珍珍在办公室里嚎啕大哭，“跟斗栽大了”，多年后她用这句俗话这样形容自己。豁达得一塌糊涂。

　　她不是个一般而言的多愁善感的女人，哭完就算了。她的脚总牢牢地站在街道上。她属于热闹的俗世生活。香港留住了她。

　　地图之四：上海

　　作为公司元老，兰珍珍1997年被派往上海，开辟新市场。多年的公司经历，已经把“很土”的兰珍珍改变得很洋，粉色丝绒的光滑感很配她，脸色是那种滋润的颜色，身体语言很舒适。她已经发现女人的美丽之道：把充实的自我表现全面地释放出来。“化妆品、衣着、美容全是起衬托作用的，自我最重要。”作为化妆品公司的公关总监，这样说话，一点不肯强调美容的重要性，只说明她的“老实”。

　　上海也给她更大的挑战，如何树立公关形象、如何树立品牌形象，在当时的中国，都还属于新话题。她忙不过来时，也后悔自己给自己太大压力，但还是值得的：这门职业可以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于是，和欧莱雅联系在一起的，是艺术、人文，也是她们所资助的高科技研究，包括贫困地区的捐助工程。欧莱雅的品牌在大众心目中，成为一流的化妆品品牌，而且不尽于此。

　　当然，上海还是感动了兰珍珍。在有花园的老房子里，她看书，听歌剧，弹古筝，很自然而然地喜欢着这些。她的朋友巩俐说：兰珍珍能够把普通家具摆出品位来。她的老椅子上，总扔着手头的几本历史上的女性传记，比如《蓬巴杜夫人传》。不是为了品位而品位，而是为了自己的骨架。

　　最大的收获，应该是身边新有的孩子。兰珍珍没有结婚，对方是另一个多年的法国情人，长相普通，却懂得她，也是她多年的推动力。两个人有着充分理解，都觉得结婚对于他们不重要了。她本来以为自己不会生孩子，准备40岁的时候抱养一个。两年前，朋友见她脸色不好，推荐她看中医，调理的结果居然意外地来了一个新生命，在她39岁的时候。

　　5个月大的宝宝有一头金发，很活泼可喜。她每天中午都会从公司跑回家，抱宝宝一回，从前经常有一个人苦闷的时候，现在看见宝宝就没了，坐在花园里，抱着宝宝晒太阳，和一般家庭妇女的享受没两样。但不同又来了：希望宝宝什么样呢？“自然独立、有学识。”简直和她自己一样。

　　不结婚遗憾吗？“一点也不，我不担心他不管我和孩子，即使他不管了，我也找得到别的人呀。”我本来以为答案是我自己也能管呢。女人兰珍珍又给我不同的答案。不过她值得相信，这样的女人不愁没人爱。

　　忍不住问她：退休后还会如一般人那样，选择风景如画的地方居住吗？这个女人大大咧咧地笑：自己得敦实点，否则在哪里都白搭。“我觉得自己是个脚踏实地、随随便便、精益求精、自自然然的女人。”里面的东西不矛盾吗？“矛盾，我本来就矛盾。”

　　还应该加上一点：通透。时间把这个女人打造得晶莹剔透，满是成熟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