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苇虹(新浪网友) 图/何智 欢迎网友投稿　

　　现在人人都防“非典”，可是在我的记忆里，永远残存着一个远比SARS更可怕的梦魇，那就是同样是天灾的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在那场黑色的劫难之中，我从此成了一个孤儿。

　　那一年，我5岁。一个远方亲戚收养了我，这个家有个酗酒、暴躁的父亲，一个时而抑郁、时而狂怒的母亲，一个有着黝黑的皮肤，黑黑的眼睛，英气和凶气同样逼人的尚武的12岁少年，那就是后来成为我的故事里男主人公的我的哥哥林健。

　　劫后余生的我经过一路长途颠簸，很快就困倦得睁不开眼睛。林伯伯、伯母，今天晚上我睡哪儿呢？

　　林健，带你苁苁妹妹到你房间去。

　　于是我知道这个虎头虎脑、高、瘦却有着宽宽的肩膀的哥哥名字叫林健。他沉默地牵起我的手。然后我到了那个朝阳的小房间里，一张单人床的对面是一张窄小的钢丝小床。

　　会自己穿脱衣服吗？哥哥蹲在我旁边问我。

　　5岁的我乖觉地点点头。看着我笨手笨脚的样子，他还是帮我脱下套头毛衣和背带裤子，帮我盖好被子。

　　我很快就睡着了，梦见我又回到了大地震之前的家，爸爸，妈妈，桌上有黄灿灿的葱油饼，煎鸡蛋，好多好多我爱吃的东西……

　　醒过来的时候我就看到那两双黑黑的眼睛正俯望着我。你醒了。饿了吧，听见你说梦话了。来，起来，趁着爸爸妈妈还没下班，我带你买你梦见的好东西吃。

　　他领着我七拐八拐来到一家小店。要了一份葱油饼，一份煎鸡蛋，还有两碗赤豆粥。把葱油饼和煎鸡蛋推到我面前，他只埋头喝自己的那一碗赤豆粥。

　　那是我平生以来吃的最美味的葱油饼和煎鸡蛋，以后再没有比那天下午哥哥带我吃的更香更可口的东西了。而年仅5岁的我在饥饿的情况下只顾自个儿贪吃，却没有注意到哥哥很快喝完了自己的那碗粥后，还在那儿咽唾沫。

　　夕阳西斜，那天的晚霞很红很红。12岁的少年带着5岁的打着饱嗝的小女孩回家了。兄妹俩一前一后，一问一答。

　　苁苁，要和我一起叫爸爸、妈妈，别再喊林伯伯、林伯母了，从今天开始，这就是你的家，我是你哥哥。记住了？

　　哦。

　　苁苁，今天哥哥带你买东西吃的事儿，回家一定不要乱讲，也记住了？

　　哦。

　　晚上，因为家里的五块钱丢了，林伯母把哥哥叫过去审问，然后我听见鞭子抽打的声音和林伯母尖利的斥骂声：我让你不学好，偷家里的钱！我让你偷钱！而哥哥只是咬紧牙关，紧锁着两道剑眉，任凭打骂，不求饶，不躲闪，也拒不交代钱的去处。

　　晚上我们回到共同的小房间里，我听见哥哥每脱一下衣服，都会痛得“嘶”地一声呻吟，我跑过去看他身上遭到鞭笞之后的伤痕，居然看见他身上旧疤上落满新伤，手上还有一处化脓的伤口，吓得我小脸失色。

　　别看了，别怕。哥哥伸出另一只手蒙在我的眼睛上。而我的泪水在那一刻流了下来，哥哥的手震了一震。不怕，哥哥不痛。有的是挨揍挨的，有的是打架打的。他轻描淡写地说。

　　真好，我从此有了个疼着我护着我的哥哥。我成了他的小尾巴妹妹，天天揪着他的衣角跟着他，像是哥哥的影子。那时大院里有个小土丘，哥哥他们就玩“占高地”的游戏，阳光下那个最勇猛的戴着柳条编的草帽的战士，那个占领高地插上红旗被众星捧月般的孩子中的统帅，就是我那威风凛凛的哥哥。

　　而我则在一边的砂地上，拿着树枝蹲在地上写字。

　　啧啧，这是谁家的小妮子呀？文文静静，怪招人疼的。旁边有阿姨婶婶们在议论。

　　哥哥就在那边喊：她是我妹妹！

　　健健，是你妹妹？怎么和你长得一点都不像？你什么时候突然冒出来一个妹妹呀？是你亲戚家的孩子吧？

　　是我妹妹就是我妹妹，当然是我家的孩子。小男子汉哥哥斩钉截铁。

　　当我进入这个新家以来，关于我的身份，好奇的人们有着许多种猜测。哥哥总是否认我不是他表妹、堂妹，就是他亲妹妹。有一次对立派的孩子故意骂我是野种，哥哥疯了似地把书包甩给我，冲上去就是给他们一顿胖揍。

　　知情人解释说我是从唐山过来的，刚一开口就被哥哥厉声喊住了：瞎说！别当着我妹妹的面再提这个！

　　后来哥哥知道了什么是笔名，再有人疑问你说她是你妹妹怎么你跟你爸姓林，你妈妈姓陈，而单她偏偏叫郁苁苁？

　　哥哥就会严肃地告诉他：这是我妹妹的笔名，她喜欢写写画画，自己给自己起的名儿。

　　我和哥哥看上去是多么的不同啊，他长得强健、勇猛，喜欢运动，武术，喜欢用拳头来解决问题。而我是个脸色有些苍白、清清秀秀、文雅娴静的女孩，喜欢写字，画画，不喜欢与人激烈冲突。

　　13岁那一年，有个高年级的男生喜欢上了我，每天结伴回家，还送给我一双我最喜欢的雪白的轻便的球鞋。

　　有一天早晨我要穿那双白球鞋，却诧异地发现它不知何时已经不翼而飞了。

　　那天上学，学校的老师找我了解情况。我才知道彼时已经去了体工队的哥哥把那个追我的男生堵在了操场的一角，将人家打得鼻青脸肿。哥哥末了还扔下一句话：我用拳头警告你：以后离我妹妹远点，少缠着她！别影响了她的前途，我妹妹将来可是要读大学，读研究生的！

　　这一回，哥哥又闯祸了，因为那个男生的父母找上门来，不肯善罢甘休。哥哥不想连累我，所以当双方大人问他为什么打人，哥哥就倔强的一句话：我就看他不顺眼！

　　已经20岁的哥哥，其实林伯伯已经管教不了他了。但是那天面对父亲劈头盖脸的皮鞭，哥哥并没有去夺下鞭子，没有反抗没有逃跑，也许是他不想让父亲在人前作难，也许是因为我……

　　白纱布，紫药水，胶布，止痛膏。有这个动辄就动武也屡屡挨父母打的哥哥，我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给他敷药、包扎了。但这一次却有什么不同。是什么？我不知道。只是所有的片断突然因为哥哥身上的伤痕而连缀起来，就在眼前触手可及的地方浮现，闪回，让我几乎无法正常的呼吸。

　　许多年前，我还是个只有5岁的小女孩，孤女，刚刚来到这个家，12岁的哥哥因为给我买好吃的偷了家里的五块钱而挨打，那时我过去看，他痛得“嘶嘶”地直吸冷气。他伸手蒙住我的眼睛，怕吓住了我，而我的泪水却濡湿了他的手。

　　8年后的今天，哥哥淡淡地笑着说不痛不痛，不用管它。而初初长成的13岁的我再看到那些伤痕，却禁不住心疼得直吸冷气。

　　时光突然倒流。哥哥的大手蒙住了我的眼睛。和从前一样，就在那短短的一刻，我的泪倾泻而下。

　　我能不能叫你林健，我不要再叫你哥哥……羞涩，尴尬，豁然的明朗，倾吐的欲望折磨着情窦初开的少女，我抽噎着语无伦次。

　　这是给你的，新鞋。你那双，被我给扔掉了。哥哥在答非所问。

　　苁苁，好好读书吧，哥哥不是读书的料，和你不是一样的人。但是希望你能好好学习，别浪费了自己的天分……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流水一般的无痕。

　　有人看得出来，还是没有人？这一点并不重要。反正，我喜欢哥哥。而且，哥哥喜欢我，天天乖乖地跟着他、紧紧地粘着他、娇娇地缠着他的小妹妹，一天天地长大了，早已不再和他享用一间卧室，从什么时候开始穿长裙，留长发，独来独往，有了心事，一天天的淑雅起来。

　　武士一样的体工队的哥哥，是喜欢淑女妹妹的。

　　但是林伯伯、林伯母并不赞成，他们说起来神色忧戚：苁苁，我们既然领养你，就要对你一生负责，也能跟你的亲爸亲妈一个交代。你看那不成器的东西，从小就打架出了名，性子硬得煮也煮不烂，唉，就怕没人能管得了他……

　　于是，一切注定了在我22岁大学毕业的一年之后，29岁的哥哥娶了别的女人似乎已是一种不可逆转的必然。那是哥哥的婚礼，我穿了苹果绿的棉布蓬蓬长裙，招待宾客，倒茶，敬烟，分糖果，收礼包，不动声色地忙碌。然而，然而，在一个无人的角落，我还是悄悄地流泪了。

　　热闹是别人的，喧哗是别人的，还有喜庆的繁华，欢乐的盛宴——都是那样的眩目，我头晕，要支撑不住了。

　　我不敢也不忍正视那些生命中的伤口——当我还是个5岁的小女孩，当我13岁已长成亭亭的少女，那时会有哥哥的手轻轻地蒙上我的眼睛。可是今天……

　　别看了，回家吧——有一只手伸过来轻轻颤抖着挡在我眼前——我累了，喝多了，咱们一起回家去。

　　不妥吧，这个时候你不能走……

　　哥哥突然十分的烦躁：有什么不妥？有什么我不能走？走吧，回家！

　　桀骜不驯的哥哥在他结婚那天，中途告退了，撇下众宾客，还有新娘。理由是——喝多了，失陪。

　　又有十几年过去了。哥哥后来只身去了深圳，听说和嫂嫂已经分开了，是嫂嫂提出来的。因为哥哥在新婚那天居然没有回他们的新家，以后也很少回去。哥哥在签字的那一刻说：对不起，我其实不该结这个婚，以后，以后我还会结婚吗，谁知道呢……

　　而我，在人丛里继续迁徙和流转，继续别人看不见的旅程，那是玫瑰与它的刺的旅程。苦痛和甘美都是隐秘的，所以就因了那秘而不宣而使那些苦痛和甘美的滋味格外的放大。

　　一个是玫瑰花，一个是刺。你看着不同，可是别忘了，它们是连体的同一株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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