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采访人：芳妮
性别：女
年龄：25岁
采访时间：7月5日
采访地点：航天桥某快餐厅
采访：杨易
我盼望着一个对我关心、体贴、真心爱我的男人，但如果真的那样我又无法和他一起直面我的过去；我担心自己的心像是裸露的荒原，它的脆弱已不能再承受什么。
引子
警察闯进来的时候，我正和四五个小姐一起在包间里陪客人喝酒、唱歌。我们穿着暴露的衣服，有的人还坐在客人的腿上，在震耳的音乐声和打情骂俏中，我们一下子吓呆了，我不知所措，心跳着，腿也抖得很厉害。我首先感到的是惊恐，就像一只从明晃晃的阳光下误入一间黑暗房间的鸟儿一样，我只想扑扇着翅膀使劲往外飞。当确认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的时候，我仿佛被遗弃在一片听天由命的漠然中，而在漠然中还夹杂着一丝丝解脱，一切都结束了，这本不该属于我的昏天黑地的日子。
我被判罚在“妇教所”劳动教养1年。
钱这个鬼东西
我生在一个边远山区的农民家里。在父母的叹息声和兄弟姐妹因为钱的吵闹中，我高中毕业了。继续读书几乎不太可能，因为每次学校要交钱的时候，我爸就是一脸愁苦，他只能驮着和年龄不符的背，消失在到处借钱的路上。
一次，省驻京办事处来招话务员，我早就想离家出去挣钱了，好能让有病的妈妈和辛劳的爸爸过上好一点的生活。报名后，我成为录取的三个人中的一个，临走的那个晚上我一夜没睡着。
刚来北京的喜悦与新鲜持续了一段时间后，一个月400元的工资就让我感到了不满足。合同期满后我离开了办事处，在一个餐厅做领位。又干了大约两个月，我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招聘启事，某歌厅招聘迎宾小姐，月工资1500元，1500元这对我来说的确有很大的吸引力，我决定去应聘。应聘很顺利，说只要交500块钱押金马上就可以上班。交完押金，我身上就剩下50多元了。好在歌厅管一顿晚饭，我算计着怎么合理支配这50块钱，我必须熬完这一个月。
第二天，我就开始到歌厅上班，从晚上7：30到凌晨1：30。记得那天到了10点多钟我就困得两个眼皮打架，还得忍住马上就要打出来的哈欠。午夜时分，好不容易等到客人都散了，我们拾掇一下就住在包间里。第一天这么晚才睡，我也顾不得包间里满是烟味、酒味，一闭眼就睡着了。
慢慢地跟周围的人混熟了，有时下班了也跟那些男服务员、穿着暴露的小姐一起吃夜宵，他们看我只有19岁，都很照顾我。当我听说那些小姐穿的衣服都是几百元钱一件，甚至一块看似简单的手表都一两千元的时候我很吃惊，想到自己家里那么缺钱，还欠着债，真是羡慕她们，刚来时的种种看不惯慢慢就适应了。4个月后，我终于禁不住金钱的诱惑，也成了坐台小姐。
一条不该走的路
当时虽然我还不知道有《娱乐场所管理规定》这个法规，还不知道当三陪不是一个合法的职业，但我也常听其他小姐妹说起谁“出事了”，哪儿被查封了等等。而且我也本能地感到这种陪酒卖笑的事儿不光彩，再有就是一些客人喝醉了酒动手动脚或提出“出台”的要求也是很多的。虽然我的初夜就在酒后一个昏天黑地的晚上，懵懵懂懂地给了一个和我一起工作的男服务员，但我还是觉得我并不属于这个地方。我只是想干一段时间，挣点钱就不干了回家想办法做点生意，找个本分的人好好过日子。但我想的太简单了，现在我才知道这条路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是一条“不归路”。
被警车带走时，我干这一行大约有一年了。我有了一点积蓄，也给家里寄了一些钱但我心里一直很难过。我开始知道了许多东西是钱不能代替得了的，比如尊重，爱情。许多男人虽然也会说些甜言蜜语，但他们通常不会给我们留真实电话，或者一离开这种环境就变了一副嘴脸，我们不过就是他们花钱买的一盘下酒菜。我们不可能从他们那儿得到真正的感情，即使我们很渴望真正的感情。
在妇教所的10个月，一个过去在歌厅里认识的男孩儿力军常来看我。以前，他常常陪客户来歌厅。他高高的个，人也长得挺帅，因为失恋曾经割腕自杀过，那时我非常需要安慰和帮助的，我很感激他。
从妇教所出来后，我不想再跟原来的那些小姐妹联系，去找力军，他留我在他家住下，我们同居了。虽然我并没有爱上他，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爱我，我想只要他能给我一个安定的家就足够了。家里知道我和力军的事以后，希望我能跟他有一个结果，他们家也没有反对，我们结婚了。没有婚礼、没有互赠信物、没有添置任何家具、衣物。但我想只要能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结婚以后我本想做点生意，但因为条件不成熟也没有做，只好在家里呆着。
结婚时间不长，我们就开始吵架，导火索就是那些女孩子的电话。力军跟许多女孩子有来往，而我对此又特别敏感。一次我们俩一起出去，他开着车手机响了，我想帮他接，可他赶紧踩了急刹车，一下子把手机抢过去，我知道他一定有事瞒着我。有时，我真羡慕那些不谙世事的女孩子，她们会体会到许多纯洁的幸福，而我，已经不相信什么“爱情”了。一旦力军回来晚，或说出去应酬，我就知道他会去什么地方，会遇到什么样的诱惑，我的心就无法平静。我跟他吵、跟他闹，但都无济于事。
一天晚上，我跟他吵了架后去一个女朋友家住，本想他会找我，可等第二天他已经和几个朋友去了北戴河。那一刻，我的心开始往下沉，我就此知道自己在他心中的位置。
我到底算什么呢？
又一次他很晚了还没有回来，手机也不接，后来干脆关了机。我突然想起他的一个朋友有一套房子就在我家不远，那个朋友最近不在北京。夜里三点，我真的在他朋友的家门口看见他开的那辆白色桑塔纳，我上楼敲门，他没开。我不知所措地坐在楼梯口，任凭一股强大的力量冲击着喉头，我很想哭也很想喊，但情绪就像淤塞的河流一样无法疏通。
我觉得自己无能为力地在无边的大海里随波逐流，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在他眼里我到底算什么呢？记得有一次我到以前在歌厅里干过的女孩子那儿去要账，她说最近手头还是有点紧，没还我，只能把一个9成新的手机抵给我，那时这款手机刚刚上市不久，还卖一万多，我收下了。回到家力军看到我拿着这么好的一个手机立即眉开眼笑，非常自然地拿去用了，甚至都没有问一句是从哪儿来的。这怎么也不像我想象中的丈夫对待妻子的感觉。但我也没有细想，其实是不愿细想也不敢细想。
天亮了，力军从门缝里探出头来，看我坐在那儿，他的眼里没有一点怜惜、没有一点愧疚，也没有一点歉意，有的只是冷漠。他说：“好啊，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也不用说什么了。”从那以后，他就更加无所顾忌，常常夜不归宿。我跟他吵，他就动手打我，然后心安理得地呼呼大睡。
我把这一切归咎于过去我从事的职业，我想可能是他会因为这个而心理不平衡。所以我对他说：“我不管你在外面怎样，我只希望我们能好好过日子。”但他听了这话并没有什么反应，还是我行我素。我渐渐地开始失望。
有一次，我试探地对他说：“你是不是觉得经济压力大，要不然我还去上班。”他知道我所说的上班是指去歌厅。他一点没有反对，我的心彻底凉了，我知道这不是一个我可以依托终身的人。
我们结婚的第二年，单位派他到外地工作。他这一走就没有回来，直到我起诉离婚，才再次见到他。
力军走后，我一个人静静地想了很久，从我的误入歧途到我失败的婚姻。我也曾怨天尤人，但最终我终于悟出，要想赢得别人的尊重，进而赢得别人的爱，就要“自强、自立、自尊、自爱”。我也曾试图找一个体面的工作，但都屡屡碰壁，我知道这都是因为我的学历只有高中的缘故。我重新拿起书本，准备圆我的大学梦。
我和力军办了离婚手续，我结束了自己对婚姻的美好憧憬，也结束了婚姻给我带来的伤痛，我必须重新开始。
我看到了希望
采访开始时，我曾问芳妮现在靠什么生活，她说：“我有一些积蓄”。随着采访的深入，她告诉我其实不然，她现在和另一个男人住在一起。这件事她本不想说的，但让她至今还在痛苦的原因其实正是这件事。她说：
他叫青竹，是个成功人士，有自己的事业、金钱、家庭，比我大十几岁，他不可能给我一个归宿，我们只是互相需要。他帮我租了房子、买了生活和学习用品，每个月会来我这儿住几天。我时常痛苦地觉得自己还在出卖自己，因为我并不爱青竹，但又无法拒绝他物质上的帮助。
我痛苦地发现，不健康的生活方式侵蚀着我的精神，我担心今后我永远也不能像别的女孩儿一样正常地恋爱了。一方面我虽然有时候会对身边的异性产生仰慕之情，但我必须克制、必须压抑，因为我需要青竹为我提供的物质生活。另一方面，我们看了太多男人的阴暗面，看到他们背着自己妻子在外面花天酒地寻欢作乐，我就无法与他们建立信任。
我认识的一个原来在同一个歌厅上班的小姐，自己已经挣了不少钱，但她感觉不到幸福，与她交往的一个男人也总是来无影去无踪，为此她的心态很不好常常发脾气，但又有什么用呢？我认识的那些姐妹里几乎没有一个过得很幸福。看到这些，我很害怕。
我把全部的宝都压在了将来上，但将来又真的能如我的愿吗？我和青竹不会有任何结果，离开他只是迟早的事。但是我又能嫁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我当然盼望着一个对我关心、体贴、真心爱我的男人，但如果真的那样我又无法和他一起直面我的过去；而且我也担心自己的心像是裸露的荒原，它的脆弱已不能再承受什么。将来，我不敢想。
但最近，有一件事让我看到了一线阳光。我以自己已经学了两年的知识到一个公司去应聘一个“设计助理”的职位，人家答应试用我了，我第一次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喜悦。我看到了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