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口难得有寒流，可是苏思就跟寒流一起来了。因为天阴，到处灰蒙蒙的，似乎是为了配合这难得的天气，她的表情就和脸上的墨镜一样深不可测。飞机要起飞了她才给我打电话，说40分钟后就到，她在天上飞，我在地上跑，正赶上堵车，比她晚到了10分钟。她看着我，墨镜也不摘掉，仿佛是无言的谴责。

　　苏思并不叫苏思，真正的名字很俗气，而且不是一般的丽呀华的。我俩从小学一路到大学，一直是同校不同班，她的脸特别圆，是现在美女最不齿的那种银盆脸，但小的时候，大人们并不这么看，我不止一次听他们对她的母亲奉承道：“你家腊梅长得真有福相啊。”

　　她是冬天生的，所以叫了腊梅。小时候我们一起住筒子楼，她历史系的爸爸给我们教的《卖花姑娘》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小小姑娘，清早起床，提着裤子上茅房……”

　　初中，我们开始看《水浒传》，上中下看完，学会了几句经典字词：一曰那厮；二曰鸟；三曰乃去！一时兴起，纷纷把自己的名字改掉，在姓后面跟个厮以装英雄豪杰，苏腊梅就成了苏厮，成了苏厮的腊梅自然有了一些豪气，从此动不动就说一声：“鸟”，然后乃去。

　　在我印象中她第一次“乃去”是在大学三年级，这厮口袋里揣了150元钱——就奔了当时在人们舌头上搅动不息的南方热土，开始了她的壮烈南巡。广东、厦门和海南，一路上是生命不息，奇事不止啊。在厦门发生了一次艳遇，两个人门里门外话衷肠，最终让她有了第一次亲吻。在海南和几个陌生男人挤了一夜，门破电停，她秉烛而团，就差脸上抹锅灰。然后在汕头遭遇了一次台风，六楼的玻璃大碎，风雨飘摇，地上全是积水，她就坐在床上读本家苏东坡的“大江东去”。饿行到深圳，终于成了三无人员：没钱没吃没力气，她腾挪辗转找到一个校友处，正逢校友出差，她只能对校友的舍友献媚，最后被那家伙押做人质，当了三天厨子……对了，她是学新闻的，然后她把这些全写成了游记，散见零星报刊，挣回了若干盘缠。

　　第二次“乃去”是1992年，她突然结婚并且去了南方。毕业前她已经开始和这个男人同居，我能听到最多的话就是：“和平过渡时期，不可当真。”因为她一直认定自己不适合结婚，并且很早就巫婆似地预言：“三毛注定会是个悲剧人物，因为她结了婚。”

　　但她还是结婚了。而且立时做起了贤妻良母——一年半后，我收到一家三口的幸福照片，她和她的他头靠头，假惺惺地笑着，中间夹着儿子莫名其妙的哭脸。

　　她不再叫自己苏厮了，而开始叫苏思。甚至本报记者也成了这名，她有些得意地在电话里给我炫耀说，大家都认为她的名字很西化。

　　“我的公婆在这里，我不能多说，要去熬药……”第二年春节她这么打发我的问候。

　　“不行，儿子动手术在住院，我没时间张罗你。”第三年我提出要去她那里看看，她这么拒绝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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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伤了自尊，我开始恨上了这厮，发誓再不主动给她一个电话。但她忍不住了，一个深夜，突然来电，连句道歉都不说，抓住话筒就是一串哭声。我连忙说莫哭莫哭，有事情慢慢道来。我是你的朋友，你要相信我……我这边装做知心姐姐诱敌深入，她那边竟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其实她不用开口，我就已经猜到八九不离十，估摸已经哭了四五分钟了，终于忍不住，大喝一声：“说，到底是哪个花心了？”

　　“我又见到了他”。

　　我这才知道她碰到了初恋情人，人家现在已是“海龟”，成了深圳炙手可热的人物，她去采访，在酒店门口碰到他：“实在是小说情节，我们都没认出对方，结果有人在喊我的名字，他顿时站住，目光射来，我这才发现竟然是他。”苏思说到这个细节，忘了悲痛，开始了女人描述事情的口罗嗦——吃饭、喝茶、聊天，伴随其中的是惊喜、伤感、憧憬……免不了的情意绵绵，昏天暗地，晚上十二点多两人分手，苏思回家就发现邮箱里飘然落入一首情诗。

　　“可是第二天，”苏思又开始继续哭，“我打他手机，他不接，铃声响过，他全部压掉。我以为他开会，不方便，吃饭时候打，仍然压掉；晚上打，还是不接。我实在气不过，这是玩谁呢，半夜打过去，他竟然接了，毫不客气，说让我别纠缠他！”

　　“为什么？”我问。

　　“不知道，”她还是哭，“不知道不知道。”

　　“把电话告诉我，”我说，“我给他打，问他个清楚再说。”

　　苏思给了我，我打过去，果真一个男人接话：“喂，哪位？”

　　“我是苏思的朋友……”话刚开头，已经压掉。

　　“苏思，”我只能告诉她，“你的朋友得了中年痴呆症，让我们为他祈祷吧。”

　　苏思沉默，终于明白碰到了什么人，她以为人家是追忆似水流年，岂不知其实只是一夜情而已，而且只需花费一首贴来的诗。

　　毕业十年，苏思的大学同学去看她，回来后在网上班级留言簿大发感慨：“最让人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还是那份婚姻，还是那个工作。”苏思加了一句：“还是那个儿子！”

　　“我还是过去的那个我吗？”她这样问我，终于摘下了墨镜。我这才发现她的眼睛是红肿的，难怪大冬天也戴着黑眼镜，“今天是我的生日，我用出走来纪念。”

　　“逃婚吗？”我问她，顺便责怪她为什么非要来找我，要是让她家陈老爷知道，岂不认为我是教唆犯？

　　“不是，”她说，“我们已经冷战一个多月了。我知道他在为今天这个日子处心积虑，但我不想让他得逞。所以干脆逃掉。”

　　“何苦来哉，”我骂她，“等吃完这顿饭，你就坐下午的航班返回。”

　　“你要赶我，我就去跳海。”她大吃一口，然后说。

　　晚上我们挤一个被窝，听她讲辛酸往事：结婚几年，完全没了自己。老陈家境一般，兄弟几个娶的媳妇都不怎么样，老是和公婆胡闹。他们给他家钱，接他父母来住，老陈告诉她，她是他家里最像样的媳妇，要她努力上进，争取能上家谱中类似“五好媳妇”一章，于是她豁出命来表现：“他家的亲戚招呼都不打一声，呼啦啦一下子十几个人就来了，工作要我去跑、吃饭要等着我去做。晚上报社几乎天天加班，儿子他也不接，成天忙着在外面为自己应酬。我赶稿子到半夜，他掉着脸说我在网恋——最可气的是，我上个月做流产，让他陪我去，他说老总找他谈话，时间错不开！”

　　我眼皮打架，心里懊恼不已，怎么也想不到苏思会讲出这么庸俗的故事。她还要说，我扭亮灯，拜托她住嘴。然后不顾她的反对，给老陈拨去一个电话。“你老婆在我这里，”我说，“在说你的坏话，你有什么心得？”“把电话给她！”老陈要喊爆我的耳朵。

　　苏思立刻压免提，然后义正言辞：“让我们公开讨论！”

　　老陈说——当然，老陈是气愤地说道，他一直找她到这个时候，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苏思跑了这么远。然后他叫我的名字，像孩子告状一样对我讲，不要相信苏思对我说的话，他和她生气的最主要原因是苏思要辞职离开公司，他劝阻无效。

　　我看苏思，苏思不语。

　　“她没有脑子的，”老陈说：“几个朋友一瞎起哄，她就当了真。她能做什么生意，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何况苏思，你的那些朋友怎么能信，你忘了你和他们拼酒喝成那个样子，最后是谁管了你，谁坐在你的身边几天几夜不合眼。你被上司骂的时候是谁抱着你哭，评职称写论文又是谁给你执笔，关键时候你的朋友都去了哪里？”

　　苏思脸上挂不住了，大喝一声：“住嘴，再不许说！你要怎样，难道付出一点就要我感激你一辈子？”

　　老陈还要说，我连忙帮着把话筒给苏思提起来，然后知趣地装睡。

　　最后只听见苏思一声叹息：“告诉你啊，陈建平，下辈子你娶老婆可千万要记住，别再找太追求品位的了，尤其别找我这样老是想东想西的女人。”

　　听这口气，就知道苏思已经心软。第二天，我陪她去机场，路上她完全没了来时的冷酷和矜持。一脸迫不及待的表情，我讽刺她真没意思，她厚着脸皮说乐意。

　　“女人啊女人。”我慨叹。

　　“女人啊女人！”她接茬。

　　“没劲！”

　　“想要有劲的？”她看我，眨巴着一双小眼睛。

　　我搡她一把：“你还是快滚吧你。”

　　“乃去乃去，”她冲我挥挥手，兴高采烈地进安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