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写：麦小麦

　　●采访时间：2003年7月23日

　　●被采访人：墨佳(化名)，男，54岁，广州某电脑学校总督导，建筑设计专业教授

　　墨老师的学生对他的介绍是这样的：“是个有趣的人。经历特丰富，也特能说。”第一次对话，就充分感受到他的有趣，我问他多大年龄，他不假思索：“27岁。”我愣住，明明是位老教授啊？正在想他是不是口误，他哈哈大笑：“不明白了吧？是公岁，和国际惯例接轨嘛！”语气中透着捉弄人成功后的得意，像一个孩子。

　　五十而知天命，在这位号称自己27公岁的人身上，一方面是对苦难、对挫折的轻描淡写，一方面是对成就、对业绩的津津乐道；一方面他一再强调对妻子最诚挚的尊敬，一方面并不隐瞒其他的感情……许多的矛盾集中在他身上。

　　关于他的一生，他从32年前大学毕业开始讲起。

　　下放出来的“双学士”

　　我做了大半辈子建筑设计师，现在又从事这方面教学工作，但我并不是学建筑或者设计专业的。我在大学里学的是机械精加工，毕业后到农村下放两年，因为机缘巧合，我接触到一位好老师，开始学习建筑设计。

　　到我们这个生产队劳动锻炼的，除了我们这些刚毕业的小知识分子外，还有一些五七干校的老知识分子。其中有位姓万的老先生，是省会著名的建筑师，我们聊得很投缘，他经常向我讲一些专业上的事，他讲得高兴，我听得更高兴。慢慢地，我们聊得越来越深入，越来越专业，干脆把聊天变成了建筑设计专业课，他随身带了许多专业书，我便在他的指导下一本一本学习起来。工余，一起下放的同学通常打牌、闲聊来消磨时间，我却把全部的时间都用来向万老师学习，万老师也很高兴收到一个好学的学生，使出浑身解数来教我。

　　在农村，懂医的人总是得到特别的尊重。我的继父是中医，我从他那里学到不少中医知识，尤其对骨伤科比较在行。有一次，生产队长的儿子手肘脱臼，我一下子就帮他治好了，队长非常感激我，从此对我特别关照。他从来不给我派重活，上面工作组来检查时，还为我的学习打掩护，给我提供了不少学习便利。

　　下放两年，对别人来说可能是浪费了两年，在我看来，却是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两年，我用这两年时间读了个建筑学“学士”，为我后来的事业打下坚实基础。没有这两年，没有万先生，就没有后来的设计师墨佳。

　　现在想来，你说当年一边劳动一边学习苦不苦？当然苦，下放本来就是一件苦事，问问我这个年纪的人都知道。但是我知道，人出生就是来受苦的，小孩子一落地就要号啕大哭，那就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是来受苦来了。同样是受苦，每个人还是可以选择自己的路，有的人苦了一辈子，什么成绩也没有，也有的人，受苦的同时把握住机会，做成很多自己想做的事，这样也就不枉过一生了。

　　两年后，我回城了，被安排到市环保局工作。那是最典型的吃社会主义大锅饭的单位，每天上班下班，按部就班，一天一天过去，一年一年过去，每天和前一天都是一个样子，没有机会、没有挑战、没有成就。

　　一路走来，一路芳香

　　1988年我决定下海，离开环保局时，我的工资是300元，环保局这么多年在环保局干了些什么，我简直说不出来……

　　我下海后的第一份工作是深圳一家机械公司，是先联系好才去的，我把老婆孩子和全部积蓄都带上，把家安在了深圳。公司给我开的工资是1000块，在深圳可能不算什么，但对我来说已经是一个飞跃了。

　　我在那家公司只做了半年，便跳槽到锦绣中华从事装饰设计工作。锦绣中华在当时是开全国先河的微缩景观公园，规模非常大，设计工程庞大而复杂，在那里，我的设计才能和组织才能得到充分展现，应该说，这是我做得非常有成就感的一份工作。

　　不久，一家外资企业就用高薪把我挖去，我从普通设计师做起，一步一步做到项目总策划、总指挥，三年后离开那家公司时，我已是公司副总。在这家公司三年，我成绩不少，通过了新加坡的国际装饰协会主审资格验证，也主持了许多大型项目的设计施工，也是在这里，我栽了这辈子最大的一个跟头，还犯了这辈子最不可原谅的一个专业错误。

　　那年，我代表公司到内地参加一幢商务大厦的投标，那是当地政府非常重视的一项大型工程，我们无论从技术还是理念，都远远超过来投标的其他国内公司，凭实力拿下这个工程一点问题也没有。可是有些事情不是凭实力说话的，就在我们花了上百万元进行前期工作的时候，没有一点前兆，工程主管单位突然通知我们，工程取消，请回吧。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么大的工程进行到一半说取消就取消，这就是我们有的政府部门的作风。就这样，没有任何赔偿，没有任何说法，我被人狠狠地玩了一把，想上告都不知该告谁。

　　如果说这次挫折属于人力不可抗拒因素，那另一次就是我个人的问题了。那是在湖南进行一项300多万元的工程投标，在填标书时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岔子，而我这个负责人又没有尽到应尽的责任，在投标现场我们才发现，320万元的标价，我们竟然写成320元，当场流标，成为行内的一个笑话。这件事在经济上损失不算大，但对我的打击非常大。

　　1999年，我被一家香港公司请去担任总工程师，一直到后来回内地办教育。

　　事业上，我说不上成功，但是每一步我都在脚踏实地地走，都尽了自己的本分，也算不枉此行吧？

　　听人说，商务大厦那个工程的取消，让墨老师经济损失非常惨重，如果是个心理素质较差的人，很可能从此一蹶不振，可是墨老师现在说起来却轻描淡写：“是啊，从经济上看我的创业路就算回到起点了。不过我是吃技术饭的，水平还在，那就是饭碗还在，什么都可以从头来。事实证明我后来确实又东山再起。”所谓五十而知天命，就是对事情这样的态度吧！许多事，没有经历过的人看来可能比天塌下来还大，真正身在其中，也许会发现不过如此，天没有塌下来，你也还得一步一步往前走。

　　生命里最好的状态

　　这辈子，除了做建筑设计师，我还做过许多其他工作。

　　下海之前，因为收入太少，我就和爱人一起利用大学机械系的基本功做五金件，白铁桶啦、暖气管啦，因为我们的手艺好、讲诚信，生意还不错。到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我们就成了那个小城第一个万元户，比邓小平提“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早好几年，那时的一万块，给人的心理感觉比现在的一百万还震撼，结果，有钱也不敢乱花，生怕别人看出来，这就是那个时代。

　　在深圳，我做过媒体的特约记者，为报社进行建筑行业报道，记者证一拿就是好多年。后来，还有一家医学报纸请我担任兼职记者，为他们撰写中医方面的文章。其实我的正职已经很忙了，但我还是非常乐意做这些不是分内的事，可以多接触社会的不同层面，生活也可以变得丰富一些。

　　前两年，有个机会到内地来办学，我考虑了很久，做建筑业这么多年，再大的工程也做过，再干下去不过是一些数字上的积累。我国还没有严格的行业规范，我们这些干活的人常常被人骗来骗去，很没有意思。于是我决定收山，安安心心从事教育工作，把自己多年来的实践经验传授给学生，也算是对事业的一个总结吧。

　　我觉得现在是我生命里最好的状态，我的工作要经常面对不同的学生，每天的感觉都是新鲜的，传道授业是件非常有成就感的事。工作也有压力，但这种压力是平和的、良性的，不像在一线工作时那样，担着一个大型工程几百号人的责任，压力大到人喘不过气，不利于健康。如果有合适的项目找上门来我也会接，钱多钱少不是问题，关键是我喜欢、愿意做。这样的工作状态，我非常满意。

　　如果问我下半辈子的事业在哪里，我会告诉你：在这里，在这个学校里。现在我们在广州已经有几个分校，毕业生统一颁发国家认可的资格证书，我相信我们的学校将大有作为。

　　比起自己的经历，墨老师其实更愿意谈这所学校的情况，无论哪个话题，他都会很自然地转到学校上，受某个国家机构委托啦、被某位领导人接见啦，非常有成就感。他在这里是受人尊敬的教授、督导，同时也是校董会成员，我能体会到他的那种感觉。可是我做的是人物专访，不能涉及任何商业机构宣传，我只好一次又一次把墨老师的话头往回引。于是，我们的谈话变成了一场拉锯战，他一个劲往那边跑，我一个劲往这边拽，有点滑稽，却无可奈何。

　　白铁桶里的爱情

　　我的爱情故事，比什么小说里写的都真挚。

　　还在读大学的时候，我就瞄准了现在的爱人，那时候大学是不提倡恋爱的，根本不敢像现在这样天天手拉手在校园里走，一切都是私底下进行的。毕业时，我要下放到九江农村锻炼，我爱人本可以留在城里，她却向学校提出要和我一起去，我们的关系这才在大家面前曝光。一毕业，我们便结婚了。从那时起，我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把我的生活打点得妥妥帖帖，让我无论做什么都没有后顾之忧，直到今天。

　　在农村下放的时候，我们这些文化人一下子干起农活，很不适应，身体也有些吃不消，我们吃的和当地农民一样，非常清淡，营养明显跟不上了，我爱人很想多买些好吃的为我补身体，但是下放的补贴非常少，根本买不了什么。爱人很着急，想了好多办法。

　　她发现当地人家用的桶主要是木桶，又重又容易坏，要是谁家有一个又轻便又结实的白铁皮桶，那是很值得炫耀的事。而我们俩都是学机械的，做白铁皮桶还不是小菜？她很快就弄来工具和一些原料，利用工余时间在家加工白铁皮桶。我那时正对建筑学习如痴如醉，所有的工余时间都用来跟万先生学习，她就一个人在家敲敲打打，做出好些漂亮的白铁皮桶。产品出来了，还得想办法卖掉才能换成自己想要的东西。那个时代，到处都有人在揪资本主义的尾巴，哪里敢大张旗鼓地卖？我的爱人是个公关天才，一切都是悄悄进行的。她先是把白铁皮桶推销给村里的大婶大娘，谁要谁就自己上我家来，用钱买也行，用老母鸡换也行，因为她做的铁皮桶质量很好，还比商店里卖得便宜，村里很多人家都用上了她的劳动成果。后来，她又与大队供销社的采购人员联系上，固定为他们做铁皮桶，这下，她成了官方产品供应商，终于从地下走到了地上。

　　爱人的白铁桶，帮我顺利熬过那段最艰苦的岁月，让我这个书呆子一点也没有感受到生活的贫困。她不是那种成天把爱挂在嘴上的女人，她的白铁桶，就是最真实的爱情表达。

　　一起回到市里后，她也没有放弃这门手艺，也是受她启发，我把业务范围扩大了，也帮工厂做管道。这样挣了不少钱，成了凤毛麟角的万元户。女人胆小怕惹麻烦，她小心翼翼不敢露富，也是多年来养成的节俭习惯，明明买得起好衣服，她还是和周围的人一样穿打补丁的衣服，把钱都用在我身上，用在孩子的教育上。

　　我下海后，辗转深圳、香港等地，她也辞了职全心全意当我的贤内助。无论到哪里，无论条件好坏，她都会像变魔术一样变出一个温暖的家。我们生了四个孩子，每一个都是她独自带大的，都很有出息。如果说我到今天还有一点小成绩的话，全是因为我有一个这么好的爱人。

　　说到感情，墨老师的表达方式与我们这代人并不一样，没有一个“爱”字，用得多的是“尊重”和“感激”两个词。

　　他说他不轻易接私人的项目，除了他觉得有钱人多半自以为是、不好打交道以外，他还开玩笑说：“有钱人都有二姨太，我帮他做项目，难保知道他的秘密，万一大太太问起来，我该怎么说呢？”我也开玩笑地问：“那您有没有二姨太呀？”他哈哈哈地笑了半天，半真半假地说有啊，我再问：“那您又说尊重太太？她知道吗？”他继续打哈哈：“这个嘛，不矛盾的啦，当然要把影响减到最小范围……哈哈，我们不说这个，不说这个。”

　　这算什么？男人的天性？成功人士的必然选择？并未出乎我的意料，可我还是疑惑，难道这也算人生成就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