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安顿

　　采访时间：2003年8月2日14：00至17：00

　　采访地点：北京盛福大厦星巴克咖啡

　　周芳兰，女，33岁，北京人，北京某医学院毕业，毕业后在某医院担任外科医生，1997年到美国某大学进修，1999年回国继续原来的工作至今。　　

　　我们彼此都因为深爱对方而痛苦，因为在这份爱之外还有一种特别的恨，恨那些改变了我们的过往，恨那些让我们对未来充满了忧虑的从前。我们因为相爱而不得不体验仇恨，仇恨命运没有在我们还是最单纯的孩子时彼此遇到。

　　周芳兰在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很干脆，语速极快。我能想象一个干练的女医生的模样。她说她住在燕莎一带，那里是她现在男朋友的家。“我们同居，差不多有一年半了，一直没有结婚。虽然我们一直在讨论结婚，但是真的去登记，谁心里都不太踏实。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她似乎是在边走边说，语调不平稳。我问为什么，既然两个人已经这样过着家庭生活，年纪也都不小了，为什么不给对方一个名分。周芳兰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这正是我想跟你谈的原因。我觉得你接触过各种形态的家庭，也许能给我们一些建议。”

　　和周芳兰见面那个下午很热，她比我先到。她确实“非常好认”，33岁的女人，刚好在青春女子和成熟妇人之间，很显眼。

　　整个谈话过程中，周芳兰都很平静，有几个瞬间，她还能开个小玩笑调节气氛。但是，她的一个姿势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她斜靠在沙发里，长发全部拢到右边，每当说到让她困惑的部分，左手都会不自觉地一下、一下拉着头发，仿佛把自己拉疼了似的。每当她做这个动作的时候，我总是会看到她的目光正在离开我们这个环境，偏离到我不能看到的地方。

　　我是一颗炮弹，用来轰炸一个曾经背叛家庭的女人，不过如此

　　我是1997年出国学习之前跟我前夫分手的，离婚手续是1999年回国才办的。也就是说，在美国的两年，我有婚姻之名、无婚姻之实。我和我前夫认识的时候，他刚刚离婚没有多久。他比我大13岁，有一个孩子跟着他。那时候我没有社会经验，满脑子除了专业就是琼瑶小说，我甚至没谈过像样的恋爱。我前夫是个很英俊的男人，我们认识的时候，这可能是最吸引我的一点。他有一种看起来有点忧伤的气质。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嫁给他，而且非常义无反顾，在我父母和姐姐们都坚决反对的情况下我还是跟他结婚了。差不多到了众叛亲离。我还记得刚刚结婚的时候，我带着他回我妈家，到了家门口，我吃了一惊，我家什么时候突然安了一个大铁门？我没有钥匙，进不去。我打电话，没有人接。我知道这就是我的家人对待这个婚姻的态度，他们把我扫地出门了。

　　从那天开始，我的快乐和痛苦都只有和他分享、分担。那时是1995年。1997年6月，是我结婚后第一次走进娘家的门，不是因为想家、想父母，而是为了告诉他们，我回来了，我的那个千辛万苦建立的家庭没有了，我要离婚了。

　　我们离婚的原因是因为他的前妻。这些年我一个人的时候慢慢回想一些事情，渐渐明白了，其实从一开始，他就没有从心理上真正离开他前妻，那才是他最爱的女人。比如，他为了孩子的事情经常要到他父母家，偶尔我打电话找他，常常有一个不是他妈妈的女人接电话，他说是保姆。我没多想过。到了我们已经开始分居的时候，我才偶然知道那不是保姆，而是他的前妻，他们离婚之后，那女人也保持着每星期有三个晚上在他父母家吃晚饭，甚至天晚了住下来，理由是给孩子复习功课。她并没有嫁给那个造成她离婚的男人，而现在，她成了我前夫的妻子，也就是说，我前夫在跟我离婚之后，跟他前妻复婚了。

　　我是什么呢？我后来才明白。他们离婚的时候，他前妻说过一句话：“真对不起，让你一个人带着个拖油瓶，你也就找不到什么好女人了。”因为这句话，他就找了我，年轻、无知的大学生，处女，职业不错，比他小很多，所有这些足以颠覆他前妻的预言，颠覆了之后，我的历史使命就完成了。我是一颗炮弹，用来轰炸一个曾经背叛家庭的女人，不过如此。

　　1997年，我得到机会去美国学习。我前夫提出了离婚，理由是我们“不合适”，我“不能承担起照顾和教育孩子的责任”、“不能融合到一个三代同堂的大家庭中”。实际上，真正的理由是他的前妻已经决定了只要他离婚就马上跟他复婚。

　　我答应了。明知道一个人不会跟你一起生活，身心都不能投入，纠缠是没有用的。我同意在我出国之前办好手续。但我前夫突然变卦了，他说他还需要“想一想”，他希望我们能用我在国外这段时间来冷静地看看婚姻再作决定。我想我是个软弱的女人，当时也不明真相，就又同意了。我不知道自己再一次做了一枚炸弹，目标还是他前妻。他是想用这个婚姻存在警告他的前妻，如果不一心一意，就没有可能“回来”。他要等到自己完全有把握控制那个女人的时候再把我“清理掉”。出国之前，我并不知道是这样。可见我很愚蠢。

　　这就是我的存在了4年的婚姻，到我们去办离婚那天，我连看一眼这个人的兴趣都没有了。至今，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

　　离婚给我带来的最大伤害是在心理上，摧毁了我对人的信任。回国以后我开始拼命地工作，我觉得除了一份独立的事业，什么都是靠不住的。这当中也不断有人给“介绍对象”，家庭重新接纳我之后，父母也不断地要求我能“吸取教训，重新开始”。但是，我个人一直不太起劲。我不习惯那种“介绍对象”的方式，总觉得像在自由市场买菜。这样一拖下来，就拖到了两年前认识这个男朋友。

　　也许这就是再婚和初婚者的区别吧

　　我们是在工作中认识的，他的职业是律师。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相信一见钟情，但我们俩应该属于这种情况。他当时负责替我们医院解决一起医疗纠纷，我负责提供技术方面的支持。我想说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我不知道是他的什么吸引我，但是我有一种直觉，这辈子一定有一段时间会跟他发生联系，而且，这段时间不会太短。我们在一起之后，他不止一次地问我究竟喜欢他什么，我说我不知道，真的喜欢是没有具体理由的，喜欢本身就是理由。

　　我的确很愿意跟他在一起，他是那种没有太多语言的人，也不会说花里胡哨的话让女人高兴，他会给人很踏实的感觉。我们的经历差不多，他结婚时间不长就离婚了。他告诉我的是对方觉得他“没有生活情趣”，“缺少激情”。那时候我想，这也可以是离婚的理由啊？世界上的事情真是千奇百怪。但是，我知道我想要什么。经历了一次婚姻和这么多年的单身之后，我觉得我变得很实际也很平和。在我看来，婚姻里面必须要有的东西首先是彼此的忠实和信任，还有就是相互的体谅和关怀，最后，就是能够关注对方的兴趣和爱好，至少两个人要能对话、能交流。这些都具备了，其他的都是可以通过长时间的相处来慢慢磨合的。也许这就是再婚和初婚的人的区别吧。没有人结婚是为了离婚，不管人们的观念前进到什么程度，离婚总不是件好事。对于再婚的人来说，更是加大了对婚姻的恐惧，没有人想一次又一次失败。所以，我们这样的人，对婚姻就格外谨慎。这也是我们首先选择了同居而不是感觉好马上就结婚的原因。

　　在一起时间久了，问题也渐渐暴露出来了。我发现他比我的恐慌要多得多。经过了最初一起生活的甜蜜和新奇之后，我们开始有矛盾，然后，开始有了争吵。所有这些，仍然是两个人过去婚姻留下的阴影。我认为他虽然轻描淡写地说了他的过去，但实际上，他受到的伤害真的很多，留下的创痛也很多，这些都作用在了我的身上。

　　应该说我们彼此相爱，而且，我们在各个方面都非常和谐，也包括性。跟他在一起，我觉得我才第一次体验到一个女人被爱的那种感觉。别看我有过4年的婚姻，我们在一起这么短的时间，我感受到的一切比那4年不知道丰富了多少。我发现我变了，不再是那种除了工作外什么都不关心的女人，甚至我的形象也发生了变化。有时候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就会想，那是我吗？这个满脸洋溢着幸福的女人是我吗？我觉得我脸上的线条在过去都是向下的，而现在都是向上的；过去的我很少有笑容，而现在我永远是在笑着的。跟他在一起，我第一次有了对家庭的依赖，我再也不会在下班以后漫无目的地沿着马路走，走到肚子饿了就找个“麦当劳”或者“肯德基”坐下来默默吃一个汉堡。我甚至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做饭。我想我会是一个很好的妻子，接下来我还会是一个孩子的好母亲，而在此之前我最多只能算是一个好医生。这么多年，我没有给任何一个男人写过什么，包括在过去的婚姻里，在我和前夫还没有貌合神离的时候。我觉得爱和被爱会改变一个人很多。我居然会去做那种小儿科的事情，比如，在他出差到外地办案的时候，给他写一些电子邮件，告诉他我很想念他，希望他早些回家。我觉得在心理上，我已经完全把他当成了我的丈夫，和有没有那张结婚纸没有任何关系。

　　他也是这样对我的，每天，我们各自上班，早晨离开家，晚上尽可能早回来。即使是这样，两个人还会在白天打电话，有时候说说单位的新鲜事，有时候就是彼此叮嘱诸如“好好吃饭”之类的。我们心里都明白，这些话的意思只有一个，就是告诉对方，此时此刻我在惦记你。

　　这样的两个人能有什么矛盾呢？相爱，难道还不够吗？可是问题就是出在这里，越是相爱，我们的矛盾也就越是激烈。

　　谁说婚姻破裂受伤害的往往是女人？男人受的伤害未必不深，只是隐藏的更深就是了

　　第一次被他追问，是在半年多以前。我印象很深，那是个阴天，我们约好了晚上一起看一张DVD，是理查·基尔主演的新电影《不忠》。电影讲的是一个婚外情的故事，妻子有了外遇，丈夫意外发现了，感情上不能接受，把外遇杀了，这个时候刚好也是妻子受不了良心的折磨回心转意的时候，一切都晚了，好好的一个家庭，伴随着丈夫要去自首而瓦解。

　　电影结束了，我们并排躺在床上发感慨。我说这就叫做“一失足成千古恨”。忽然，他翻了个身，俯看着我说：“你有过这样的经历吗？”我觉得很奇怪，好好的，怎么想起来问这个？我说没有。他又问：“怎么会没有呢？你的婚姻那么早就不好了，你前夫也不跟你在一起，你寂寞吗？而且，你在国外那么长时间，外国人又是那么随便。”我有点不高兴，但还是回答他了。我说我的婚姻的确是很早就完蛋了，但是，我一直没动过跟别的男人怎么样的念头。人在被欺骗、被欺负的痛苦中，怎么会有这种心思？而且，我是学医的，或多或少也有些洁癖，我知道一夜情搞不好也可能会给自己带来麻烦，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原因，就是那时候我还是有婚姻的人，不管那个男人怎么对待我，我不想因为这种事情让他有轻视我的理由。这样说完了，我问他：“你觉得你要一起生活的女人会做那样的事情吗？”他什么也没说，用力抱住我，勒得我几乎不能喘气了，小声在我耳朵边上说：“你不许这样做，我不管你以前什么样，跟了我，你就只能属于我一个人。你必须答应。”当时我想，他一定是非常爱我，害怕失去我，才会突然这样。我说我答应，同时也是答应我自己，我已经33岁了，不可能用我的后半生去开一个玩笑。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一切如故。但是，我没想到的是这仅仅是一个开始，以后，这样的情况不断地发生。他提出的问题也越来越多。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们的这种生活。你能想象吗？发展到最近，我们就像法官和犯人，他坐在沙发里，我坐在一把椅子上，在他的对面。他提出各种问题让我回答，直到我们争吵起来。有时候他问我：“你在工作中遇到过你喜欢的男人吗？”“你对你的异性病人有过别的念头吗？”“你在国外进修的时候，有没有外国人勾引过你？你动心过吗？”“你会不会背着我跟别的男人来往？”“有那么多人给你介绍男朋友，你都不接受，为什么偏偏喜欢我？”“你能保证绝对不跟你的前夫有来往吗？”等等。最初，我一一回答，我反复地告诉他，这个世界上确实有那样一种女人，不懂得珍惜自己的生活，也不懂得珍惜自己，这个世界上也存在很多诱惑，有时候会让人意乱情迷，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是这样的人，我们就会被诱惑去做一些不合乎我们的道德原则的事情。我也会反问他：“难道相处了这么久，都要结婚了，我们还对彼此的品行没有把握吗？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在一起，还要谈论婚姻？”我这样说，他会慢慢显出放心的样子，有时候也会突然抓住我的手，告诉我，他是那么在乎我，那么不能容忍我们的生活中出现背叛。

　　这样的情形越来越多，我觉得不对头了。不能再用爱的深切来解释。我猜想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或者过去的婚姻里受到了什么伤害还没有愈合。我问了他的哥哥。从他哥哥那里，我知道了一件他没有告诉我的事情。在他离婚之前，曾经有一次，他发现他前妻有一个来往甚密的男朋友，他追问过他们的关系，他前妻说是普通朋友，再追问，两个人就激烈争吵起来，然后，他前妻就回娘家了。再以后，就提出了离婚。离婚的当天，他们从街道办事处走出来，两个人分别向着不同的方向走，走出很远了，他回头，看见他前妻身边多了一个人，就是那个男朋友。他哥哥说他从来没有再提起过这件事，但是，他说过，以后再找老婆，绝对不允许她这样跟男人来往。

　　那天跟他哥哥打完电话，我心里特别不舒服。一方面我很心疼他，真的，他是一个特别要面子的人，他前妻这样做，无疑给他的自尊心很大打击，男人是很难接受自己的老婆跟别人跑了这种事情的，很多人会因此降低自信。另一方面，我也明白了为什么他要那样反反复复地追问我，他怕过去的一切在我身上重演。谁说婚姻破裂受伤害的往往是女人？不对啊，男人受的伤害未必不深，只是他们比女人隐藏的更深就是了。

　　了解了这些之后，我告诉我自己，如果想让他最终能够信任我，首先必须要让他重新建立自信。以后，他还是会突然之间问我：“你爱我吗？”我说爱，比你想象的爱还要多。他马上就问：“是真的吗？”每当这种时候，我都会有不愉快，但是想到他的过去，我都忍住了。我说：“怎么样才能证明是真的呢？如果你没有跟我一起走完这后半辈子，你怎么能知道是真的呢？”我这么说，他就会紧紧地拥抱我。我觉得这样的时刻，他比我痛苦，他其实比我更害怕未来，准确地说是害怕变化。可是，他不明白，一个害怕未来的人，只有两种选择，一种是走下去，直到看见未来是什么样子；另一种就是从根本上拒绝未来。我多希望他明白这个道理，可是真的太难了。

　　有过离婚经历的人，还有没有可能拥有没有瑕疵的明天

　　我们最激烈的一次冲突发生在前几天。本来两个人高高兴兴地说话，突然，他又问我：“你们同一个办公室的那个博士是不是离婚了？”我说是啊，没遇见好女人，老婆跟一个教现代舞的老师跑了。他死死盯着我：“你会那样做吗？”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那一瞬间特别愤怒，我冲着他喊起来：“你凭什么就觉得我必须要那样做？我要是不背叛你，你就难受，是吗？”我从来没这样对待过他，他也吃了一惊。紧接着，他也喊起来：“你身边有那么多这样的男人，你为什么选择我？是不是就是因为你知道我好对付？我更容易相信你们的鬼话，是不是？”我什么也不想再说了。我从床上爬起来，到另一个房间去换衣服。我穿的整整齐齐站在他面前，我说：“我必须要离开你，因为你不正常。你从来就没有信任过我，你侮辱了我的感情。”说完了，我转身就走。

　　在门边上，我被他抱住了。他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用力地抱着我。那个时刻，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做绝望。真的，我特别绝望。我想如果我们的生活要是这样的话，谁也别指望有幸福了。这是谁的错误呢？是他的吗？是我的吗？是命运造成的吗？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那天站在那里，被他默默地抱着，我第一次深刻地仇恨我的过去，我为什么是一个有过婚姻的女人？如果我遇见这个我爱的男人的时候，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是不是他就不会有这些疑虑？是不是那样他就会相信我真心爱他、真心要跟他共度一生？可惜我永远没有机会去证明这一点了，所以，我也永远没有可能知道那另外一种情况会是什么样子。

　　那天我没有离开他，我舍不得我们之间的好，也不忍心离开这个活在恐惧和担心中的人。那天夜里，我一直被他抱着，从始至终他只说了一句话：“不要让我丢脸，平静地跟我过完后半生。”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已经不能说话了，我的眼泪不能控制地流下来。我想到了我们的今后。这样的两个人还会有美好的以后吗？我不知道。我想到了人们说的那种老房子，你可以重新装修它，但是你能改变它的格局吗？很多离婚的人在做出离婚决定的时候可能都没有想过，离婚是容易的，可是医治离婚造成的伤害需要多少年？需要多少努力？

　　我们的日子还是继续着，因为我们相爱。这些天我总是在反复地想，有过类似的离婚经历的人，还有没有可能拥有没有瑕疵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