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幼时的许多黑白照片,在我长大以后看来,都颇有些“现代”风格:画面中的我总是奇怪地处于照片一角,还都戴着一顶小军帽。关于那顶小军帽,它寄托了我整个童年时期的梦想,而位于照片的阴暗角落,那是因为凡是我与父亲的合影,都被母亲剪去了父亲的那一半。
母亲是一位文化素养很高的女性,有着很好的教育背景,上过教会学校,跟外国神甫学得一口纯正的英语口语。小时候我是一个顽皮的孩子,常常觉得母亲对我的要求过于苛刻,教育太过严厉。比如,我是这样“惊心动魄”地学会游泳的:那天,妈妈带我到北海划船,正当小船划到湖中心,我玩兴正浓的时候,妈妈让我跳下湖去学游泳。完全不识水性的我当然是胆怯的,可是妈妈的厉喝声中却没有一丝温柔和通融的意思。结果,我勇敢地跳了下去,并且就在那一天北海的湖水中,学会了游泳。
那时的我是一个整天在北京巷子里乱跑的野小子,妈妈怕我结交了坏朋友,决定用钢琴拴住我。那一架乐器厂淘来积压产品,是妈妈借债买来的,那以后,又要节衣缩食多久来还,那时候的我是不知道那份苦心的。妈妈每天下班到家门口都一定要听到我的琴声,被抓到偷懒是要挨打的,于是我瞅着点儿,估计妈妈快回来的时候,才开始正正经经弹。街坊都说,这老藏家,是要到他妈妈下班的时候,突然就有钢琴声传出来了,准得很。
然而我就是这样慢慢地爱上了音乐,一颗少年狂野的心,在浩瀚的音乐世界里自由飞翔。我开始在这架钢琴上写曲子,记得第一个见了人的曲子是广播操的节奏曲,母亲的学校里需要的,妈妈把这个儿子写的曲子给别人听,是那么的骄傲。可是在最狂热的时候,我发现我是不可能考进那些专业音乐学府的,一没背景,二没学院派的系统学习。我放弃了投考。妈妈竟然没有像以往那样严厉地批评我,而是依然鼓励我在音乐的路上走下去。记得那时候,北京的音乐会越来越多起来,票也十分抢手,常常要半夜去排队才能弄到一张票。妈妈就是常常把这样的票交到我手上的。票只有一张,妈妈舍不得买两张票一起去听,虽然她也是如此喜欢音乐。她总是把我送到音乐厅门口,目送我进去,等我听完再一起回去。回去的路上,她就听我兴奋地说着音乐会的精彩之处,仿佛自己也听到了一样快乐。
有一次,日本音乐家佐田雅治来北京举行演奏会。那一次的音乐会,使年轻的我心潮澎湃,我的音乐理念自此受到了极大的影响。我的心随着音乐跌宕起伏,完全忘了一切的存在,时间飞一样地过去了。当我从音乐厅走出来的时候,发现天下着瓢泼大雨,而妈妈,撑着一把伞在马路对面渴切地望着音乐厅的大门,尽力想从人群中辨认出她的儿子。这两个多小时的音乐会,对于音乐厅里的我来说只是转瞬,可是大雨中的母亲却不知是怎么度过的……
那一天,无论从音乐上,还是人生上,都是我的一次洗礼。
(艾海/执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