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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原创:乳房的故事
http://www.sina.com.cn 2003年11月28日15:54 新浪伊人风采

  文/叶丹阳(新浪网友) 图/赵婷 欢迎网友投稿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当她的文字可以如此近距离地湿润我们的眼睛、触摸我们的灵魂,你一定会产生认识文中主人公的冲动吧。下周女性频道将推出关于叶丹阳的真实记录。请各位网友关注特别策划:谁来拯救你,乳房。

  一、本命年的噩耗

  2001年的10月份乳腺出了问题,左乳外侧突然鼓出一个大的硬块,找医生看了看,说没什么大事,就是增生。工作很忙,家中多事,忽略了自己。

  2002年3月,日子清闲,请专家看,说必须立刻做手术,即便是良性,时间久了也有可能转成恶性,还是切掉保险。所谓恶性,就是癌,乳腺癌。有可能失去患侧的乳房,有可能只有十年甚至更短的时间活着。

  这一年是我的本命年。

  那些令人恐怖的可能几乎吓倒了丈夫,他满着我拿着我的核磁片子到北京各大医院四处求医,并对所有知名不知名医生的诊断采取一律不信任态度,因为他们告诉他的都是个他不愿听到的消息。他小心翼翼告诉我那些可怕的可能,担心我同他一样被吓倒。

  对于一向自认为小病不断大病难犯、能熬夜经折腾的我来说,这一切来的非常不真实非常戏剧化。

  躺在床上无声地流了两滴泪,极其无情地对丈夫说:"我死后,对你来说不是件坏事,你可以再找个新老婆,她对你肯定比我对你好,你还能享两天福呢。但是儿子怎么办呢,儿子没有我怎么办呢?我不能再照顾他了,那我得给他留点钱。可是这一得病也干不了什么了,我从哪能弄到钱呢?"

  至今想起来都觉得好笑,在知道有可能得癌的那一刻我最想要的是钱,一笔在我死后可以对儿子生活有些帮助的钱。“有一个办法,可以把我的脏器卖钱……不过如果我得了癌症肯定没人要我的脏器了……也许还可以捐遗体做研究吧?不,不是捐,得是卖!……不过现在中国人这么多,死人这么多,谁会希罕我这一具呢……你帮我问一问医生吧。”在丈夫的怀里,我无助而绝望地自言自语,丈夫一言不发。至今我也没敢问过他,他当时在想什么,因为自己的话实在太冷酷。

  那种感觉像是突然被人扔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站在这个地方的我,无知、茫然、不知所措,未来突然变得无法掌控,所有在远方向我招手的希望一瞬间引黑了。

  曾经像所有的平凡女人一样,尽管平凡但是总是期待一份不平凡的奇迹发生,使生命生动并光彩,奇迹果真发生了,一个惨不忍睹的奇迹,打破了我五彩斑斓的生活。

  如果是一出戏,它应该属悲剧。我无法找到一种合适的状态来应对这场突变,只是茫然,没有太多悲伤。反正不是立刻就死,我还有的是时间为死的那一天做准备。

  直到做手术再也没流过泪。

  二、考虑生死

  从不惜命,也不畏死。因为在我的生命中总是有死亡突然造访。12岁,我第一个本命年,父亲患血癌去世。父亲是一名军人,和蔼亲切,高大英俊。父亲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患病期间,他在报纸上一遍遍地写着:青春,青春,青春。还是小学生的我,看到这两个字心中凛然,一种不祥的预感浸湿了双眼。那散着墨香的报纸和纸上搀揉着不尽的无奈和遗憾的美丽字迹,凝成一幅凄凉的画,烙在我的心里,酸涩无比,我不知道自己能为父亲做些什么。42岁,父亲走了。35岁,我失去了第二个亲人,相依为命长大的弟弟。一场惨烈的车祸夺走了他年仅34岁的生命,年轻有为的中校军官。他没有父亲的幸运,可以有时间给妻儿老小精神上的准备,只在一瞬间,那个生龙活虎的弟弟绝世而去,让人痛断肝肠。这痛令人身心俱碎,无论何时何地,想起他就会泪流满面,那泪是从心里流淌出来的。夜夜梦中,看见弟弟孤独地走着,带着令人痛心的委屈和幽怨。亲手为他料理后事,那冰凉寂静的身体里,凝着一母同胞的血,我的弟弟,我再也不能为他做些什么。

  两个我最亲的亲人,都未能享尽天年。盛年辞世的他们带给我的伤痛是这样持久绵长,无处不在。不知在未来的哪一天还会失去亲人的恐惧长久地伴随着我,这恐惧使我变成的忧天的杞人,时刻揪着一颗易感的心焦虑地活着。

  也许只有死才可以让我摆脱失掉亲人的恐惧。上天悯人给了我这样一个早死的机会,让心随所愿。

  弟弟去世后的每一天都是伴着泪和伤痛度过的,两个月后,左乳外侧于一夜间鼓起一个乒乓球大小的无痛肿块,儿子惊奇地问,"妈妈,这儿怎么了?"

  那时还不知道,癌,在弟弟离世之后悄悄来造访我了。

  从不畏死,但是并不愿死。

  生于我,是一个圆满的家庭,是让夫有妻子有母的责任。我愿儿子在父母双全的环境里成长,而不是像我一样在死亡的阴影中滋生着看淡生命的阴暗思想,我希望我的儿子有一颗永远阳光灿烂的心,为了儿子我当然要活着。

  虽然死不足惧,但你并不是就可以选择死;

  虽然生有义务,你也不一定就能选择生。

  生死全仰天定,如果该来,那就来吧。

  癌,并没有吓倒我。

  三、术前

  癌并未吓倒我,但也并非就有英勇赴死的勇气,我怕的是失去乳房的不美。

  乳房对女人来说太重要了,你能想象一个女人没有了乳房的情形吗?也许不是你的男人不爱你了,而是你自己会因此不再爱自己了。你会因此而失去了自尊和自信,会失去对生活的热情。

  于我,失掉了乳房的活与死没有分别。我要奋力保住她。

  当与主治医做术前商谈时,我选择了他列出的四条手术方案中的第二条。四条方案如下:

  一、不做手术,只采用化疗。

  二、切掉全乳的四分之一,加腋下淋巴清扫,加化疗;

  三、切掉全乳的二分之一,加腋下淋巴清扫,加化疗

  四、全切,加腋下淋巴清扫,加化疗

  不做手术,只化疗,丈夫绝对不同意。他建议采取最彻底最安全的方式,全切。他说你缺了什么我都会爱你。我告诉他我不切并不是为了你,是为我自己。我能接受的最大限度是切四分之一,其实四分之一是一个什么程度,我并不知道,无奈之选。

  我没有权利决定我的身体不得病,但是此时我还尚有权利选择尽可能保全自己的身体。

  第一次偷偷问医生,如果得了乳腺癌能活多长时间,医生说一般情况下,能活十年。心中在震惊的同时,默默计算,十年后,儿子十八岁。

  十年够了,我的儿子上大学了,他可以独立生活了。

  有了这样的底线,我安心了。

  面对癌症的我比任何时候都更任性固执盲目自信。

  我从不相信自己真会患癌,也不相信我的命真的会短。

  四、手术

  手术正在进行。

  有生以来第一次住院,第一次上手术台。

  对于医生来说,这是一个普通手术。

  局部麻醉。医生的手中扯拽着被增生包裹着的病灶,麻利而轻松。朝阳医院普外科游凯涛主任亲自主刀,还有一名医生,几个护士。

  "表面很光滑,丹阳,现在送去做病理切片。"医生把病灶交给护士。

  "能让我看看吗?"我把头扭向正欲转身而去的护士。

  "看吧。"护士手心里擎着那小小的一团人肉,距离我约有一米远。

  一团光滑的肉,刚刚离开我的身体、浅粉色类似鸡肉的一团真正人肉,还有一绺30分钟甚至更短的时间之前,还附着在我的左乳上的皮肤。好像这团肉从来与我素无关联,心中却又惋惜不舍。

  "谢谢。"我把扭着头回过来。

  术间一直在同游主任还有另一位主刀大夫聊着天,还在开玩笑,心情非常平静。

  "丹阳,现在咱们得等半小时,等结果出来再进行下一步。"游主任的声音非常温柔,但离我很远。

  我被抬下手术台,放在手术推车上,推到冷寂的手术室走廊里。那一刻我体会到从未有过的无助。手术台上又上了一个新病人,等着游主任主刀。

  手术室的走廊不时有医护人员走过,我躺在推床上,右手用力按着左胸的伤口止血。左面的墙上挂着一个表,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

  不知道曾经有多少女人在这个无情的走廊里等待着命运的判决。

  如果是良性的,她算是中了大彩,伤口缝合,五天出院了。

  如果是恶性的,继续手术,伤口扩大,清扫腋下淋巴,全切或局部切除病灶周边组织。

  此时此地,我希望有丈夫温暖的手和他没心没肺的笑容。

  但是有的只是我和左面墙上那只无声的表。

  半小时过去了。四十分钟过去了。分针默默地陪我转了一圈。

  "丹阳,结果出来了,是恶性的,咱们还得接着做。"游主任平静地对我说。我看不见他的脸,他在我的头后。医生的心是用什么构成的,面对生死、面对血肉,那颗心也许早已不知痛为何物,因为反复痛天天痛早被痛死了。

  "我知道了。"早已预感到最坏的结果来了,所以听到这残忍的宣判并不惊慌,泪先是涌到心头,贯性地忍着。对自己说此时此地还有什么可忍的,想哭就哭呗。

  泪流未及满面,被再次推到手术室,在护士的帮助下爬上手术台。看到游主任在做准备工作,打定主意在全麻之前必须再好好求他一遍。

  "游叔叔,恶性的没关系,但是您一定给我把伤口开小一点,一定把伤口缝整齐点儿。"忘记了游主任如何答复的,记忆被定格在全麻前最后那一刻的请求间。接着右腿被扎了一下,但是我当时并不知道那是在进行全麻。

  麻醉师在我的头后,我看不见她的脸,只见一只呼吸罩在我的脸的正上方被人捏着,一下,两下……

  洁白,一片洁白。

  明亮,洁净,空旷。

  全身上下没有一丝不适,包括永远牵累着的颈椎。舒服极了,一生不曾有过的轻松。

  没有到过天堂,但我认定这就是天堂。

  我知道,我要走了,我要说话。

  我要告诉我的家人我爱他们。

  我尤其要告诉家人,我走的时候没有一丝痛苦,让他们不要为我幸福的走无谓地伤心。

  这是我在人世间最后的机会了。胸中涌动着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强烈倾诉欲。

  我要说话,我要说话,我必须说话!!!

  于是,在全麻状态的手术中我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儿子,妈妈爱你。"

  "知道,你爱你儿子。"一个女声在远远地应答,并不温柔,但在我的感觉中却是美的。

  "你们一定觉得我很可笑吧,不过是一个乳腺癌,我就以为自己要死了。其实乳腺癌没什么可怕的,我还能活十年,十年够了,那时我儿子已经上大学了。"

  "对,你一定能看到儿子上大学。"

  欣慰,我的心在感激地笑着。

  死时的我竟如此幸运!!!

  科技如此发达,医生如此人道。

  是什么先进仪器能让医生和病人达成这种非物质状态下的交流,他们竟然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竟然用如此体贴的话来安慰我。也许这便是人们所说的神交?如此奇妙!!!

  我的心中充满了感激和幸福。交流仍在继续。飞快地想遍了办公室的所有同事,与他们告别。还有丈夫呢,我必须告诉他我爱他,以后再也不欺负他了。

  推床喀啦啦做响。

  "我的手术还没做完呢,你们怎么就把我推出来了?"是我的声音。

  "她怎么这么清醒?"大概是麻醉师或者是护士。

  推床继续向前。电梯门开了。电梯门外依稀站了很多人。

  "丹阳,大姐来看你了。"丈夫的声音。

  "大姐,我爱你。"大姐是丈夫的姐姐,与我一向关系密切。

  "赵昆来看你了。"

  "赵昆我爱你。"我的高中同学闻讯从河北赶来。

  "慧娟和甜甜来看你了。"

  "我爱你们。"刚刚失去了丈夫的弟媳和她的四岁的女儿,我弟弟漂亮的女儿。

  把每个人都真心地爱了一遍。

  于我来说这是走前留给所有亲友的最后的倾诉,是必定要说的,否则再也没有机会。

  丈夫说被护士从电梯里推出来的我眼睛睁得圆圆的,饱含着泪水,只是一眨不眨,仿佛是清醒着的。原来我的眼睛在手术期间始终睁着,那汪泪水正是全麻前一刻存在那儿的。

  本来等候在那里的人心里只是为我被宣判为癌症患者而感到沉痛,也还不至痛到要流泪的程度,未曾想推出来的这个人正在拼命做临终表白,一遍又一遍地不厌其烦,所有的人都禁不住湿了眼眶,潸然泪下。心想这人真是干电视的,被全麻了还在玩命煽情。

  在不停地诉说中被推进了病房,知道是护士指挥着丈夫和哥哥把我抬到的病床上。

  有人在说:"她怎么总是说呀。"

  同病房一床的王老师答:"她是受刺激了,你想呀,我这么大年纪知道得了癌我还难过呢,她这么年轻就得了能不受刺激吗!让她安静,让她安静会儿,先别跟她说话。"

  "不,阿姨,我不能不说,我必须得说。"

  中午一点多,在手术后半麻半醒的状态间滞留了大约半小时后,我终于回来了。一般情况下,全麻的术后病人应在晚上才醒来。

  以上是我的真实记忆,然而这并不是真实情况的全部,术后每个人都重新对我描述当时我的状态和话语,一人一个版本,每个版本都像是一段催人泪下的剧情,感人但不真实。

  我急于同医生对证在手术时我记得的每一句话是否准确,我都说了些什么,哪一部分是我想到而未说的,与我对答的医生是谁。但是医生有职业规范,每一位都只是泛泛地回答说:"你一直在说你的儿子。"

  给我主刀的游主任是我丈夫弟弟的岳父,连他也不肯告诉我在手术台上我所讲话内容的细节,但是他回家后给家人讲了一部分,游主任的女儿,我的相交不多的妯娌,听罢泪湿双眼。

  给每个来看我的人都讲这份极其奇妙的经历,每讲必笑,听的人必是边哭边笑,或者有哭有笑。

  因为这死过一回的奇妙经历,使得重生后的我一直处于莫名的兴奋中,冲淡了对病症的焦虑,冲淡了手术带来的痛苦,因为,我欣慰地看到处于生死之间的我心里存留的唯一内容,那就是爱。

  突然明白了,爱是如此重要,只要有爱,无论生死,心都是暖的,都是可以坦然面对的。

  新的生活将如林志炫歌中所唱:这就是爱,好好爱,就让我爱,好好爱。

  手术后的我见到每个人都笑得阳光灿烂,那正是我的真心所现。我的笑容不是刻意做给大家看的,我也没想努力去扮演一个坚强的女人,我笑,是因为有喜悦在身体里漫延。

  感谢这一次手术,让我有了一份奇特的经历。

  感谢命运,他在残酷地给了我致命一击的同时也给了我对生命新的感悟。

  我幸运,并且我相信这份幸运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拥有的,那是上天特别给我的。

  五、术后

  术后,三天没有下床。全身上下披披挂挂,五花大绑,热闹非常。

  左侧胸外的大伤口侧下方特别开有一个小切口,一根大吸管般粗细的透明塑料引流管插进切口约三寸,管子里顺利而缓慢地流淌出创面的积液,积液袋中的血水鲜亮透明。

  贴身穿着的是医院特制的"印度背心",紧紧地包裹着伤口。因为背心是大号的,只能用胶布固定在身上。有导尿管可以免去下床入厕的不便;

  右脚上一个针头连着止痛泵使术后的伤口不至太过疼痛;

  右臂上一个针头输进去消炎和营养液;

  左臂缠裹着体征监测仪的布带线路;

  监测仪的存在强调了病症的严重性,而它显示的所有指征都在说明一个情形,那就是:一切正常。

  我被昼夜不停地呵护着。

  唯一异常的是不明缘由的湿疹遍布全身,我想一定是药物过敏,奇痒无比,但是全身披挂、五花大绑的我腾不出手来抓挠,气恼万分,心情糟透了。

  三天中没有照过镜子,我的脸一定是浮肿着,非常难看。我不希望此时有人来看我。还好,因为事发突然所以暂时没有太多的人知道。

  接到朋友的电话,说她正要登机离开北京,道个别。

  "你猜不到我现在在哪里,我在医院,我现在是一名癌症患者。"我想吓她一下。

  "开什么玩笑,五天前才见过面。你好好的。"

  "我也是昨天才知道。"

  "不可能,┅┅你,还好吧?"

  "很好,我不会很快就死的。"

  白天有阳光、笑脸、安慰,难过的是晚上。

  术后的第二天,麻药的力量完全消失,晚上开始失眠。病区中有人被病痛折磨得整夜嚎叫,那是我听到的最恐怖的人类的声音。楼道里医护人员疾奔的脚步声响了一夜。捆绑中的我合眼便是恶梦,守夜的丈夫在我床脚下的简易床上也发出怪怪的声响。

  这一夜仿佛是从地狱边走过。病房中的夜是最难熬的。

  术后的每一天游主任都会到病房里来查看我的情况。

  第三天是撤管子的时候,我终于可以稍得解放。

  游主任亲自为我取出引流管。因为术中在皮下清扫淋巴的面积很大,术侧的前后身都是麻木的,没有尖锐的疼痛感,加下与手术伤口相比,这个辅助的小切口不值一提。所以在撤取之前我还不知道引流管的存在。当我看到的时候,还有些惊讶。

  生命的承受力是强大的,平日里不能想象把一根如大吸管般粗细的引流管插入切开的皮肤内,人还能够视同若无。这条引流管的作用是把手术创面内的积水导引出来,减少浮肿,促进伤口愈合。

  游主任检查了伤口,一切正常。

  突然我听见站在床脚边的丈夫高兴地说,"丹阳,你的乳房一点没变,真的,好极了。"

  丈夫说话一向夸张,他的话可信度不高,加上此时他定是想安慰我,所以我并没有多么兴奋,心里想,"好极了?好过原来的吗?"

  看我没有反映,游主任说,"拿镜子来给她看看。"

  拿来一面小镜子,我看到了。

  受伤的她依然饱满,因为术后的浮肿甚至显得比过去更饱满,这就是四分之一术案。我的心一下子踏实了:比我想象的好一百倍!

  心中充满了对医生的感激,并欣慰自己在术前最后一瞬的真挚请求,她实现了。我想我应该对游主任说声谢谢,但是我不能开口。

  对于医生来说这是个非常成功的手术,而于我仍是个难以接受的现实。整个乳房呈青色,被溢血污染着的左乳外侧至腋下,伤口长及四寸,手术线呈黑色,每隔一厘米一针,大约十五针左右,比缝衣线粗得多。

  原本白嫩细滑的肌肤,被割裂再缝合,变得狰狞可怖。这缝肉的情形是第二次见到,上一次是半年前车祸后的弟弟。

  "谢谢游叔叔。她真的比我想像得要好。"

  三天撤管。解除了周身针针管管的我,跃下床去,无须搀扶。尽管止痛泵令我的右脚疼痛不堪,下地的一瞬间脚仿佛被折断了,但我还是迫不及待地下了床,迈出术后快乐的一步。

  终于下地了,仿佛靠了岸的船,着了陆的飞机,抓住了枝头的鸟儿,一份不可言状的兴奋和喜悦,令我神气十足,心情舒畅。

  "年轻就是不一样啊。"同房的病友们羡慕不已。"这哪象术后三天,象十三天。"

  一场短兵相接的乳房保卫战,虽有损失,但是我胜利了,尽管这只是第一步。

  在短短的一周时间内,经历了生死,经历了伤痛,经历了失而复得的喜悦,经历了太多平凡生活中不曾经历的部分,我的心,依旧灿烂,鲜亮,崭新,并且找到了一份坚强的理由。

  感谢命运,在他冷酷地将厄运投到我怀里的同时,也善意地把一份珍贵的生命体验悄悄地塞进我的手里,抓住她,我的生命变得非凡。

  我是幸运的。

  我幸运,虽然我得了癌,但是它是癌中最轻的一种;

  我幸运,虽然我得了乳癌,但是癌的位置非常靠外,尚未扩散,使我可以保全乳房。

  我幸运,我有爱我的亲人帮我度过难关。

  我幸运,因为幸运我对生活充满了感激和新的希望。

  六、病友

  下地后的我白天挟着左臂生龙活虎,晚上躺在百花丛中夜不能寐。《乳房的故事》在难熬的病房的夜晚中越来越清晰。

  我要拍摄一部纪录片,名为《乳房的故事》。

  我把想法对病友们讲,她们说,"我们一定支持你。"在我离开医院一年半后,她们当中有人已经离世。

  一个病房里有三个病人,我是三床,位置靠窗。

  二床在中间。

  一床靠门。

  二床的王老师是退休教师,入院来做第二次化疗。

  化疗后王老师的头发几乎掉光了,医用小白帽的边缘露出少许绒毛。

  王老师乐观开朗,我的术前教育,王老师教的比护士教的多。她拍着一侧的乳房和头发,用温软的上海口音洒脱地对我说:"这个,假的。这个,也是假的。"

  没有头发的王老师仍然很漂亮,当年一定是个美人。

  第一次看医生给王老师做检查时,瞥见空着的一半胸膛心中骤升苍凉之感。

  在我确定了乳癌之后,王老师还给我看过她自制的文胸,并说化疗后带我去练呼息功。王老师在院化疗时坚持每天练功,经常会看到脸色苍白的她在医院那片小绿地上吐纳气息,她总是显得很平静,因为漂亮而衍生出一份骄傲的神情,还有她对生命的珍惜和坚持。

  王老师的癌已经扩散,所以除了化疗还要进行放疗,放疗时她去了肿瘤医院,再次到医院化疗时我没有看见她。

  王老师走后,二床来了一个等待手术的傈阿姨,在还没做手术之前她为我打洗脚水,帮我做很多事情,因为我坚持自己能自理不再让丈夫夜夜陪床。

  傈阿姨非常开朗,头一挨枕头就着,她对自己这不痛不痒却又得大动干戈的病非常气恼。

  术后的淋巴细胞检查中,得知身壮如牛能吃能睡的傈阿姨的癌已经扩散,医生说她最多再活五年,也许三两年。她的女儿不敢把这消息告诉妈妈,自己躲在楼梯的一角痛哭。

  "其实你不必太过伤心,这对你不利。你要想这也许并不是一件绝对的坏事,因为你知道母亲的时间不长了,你会加倍地孝顺她,你还有时间准备让你的母亲在有生之年享受幸福。人活着感觉幸福是最重要的,生命的长短不重要。"面对那个年轻的姑娘,我不知道我的话是不是太残酷了。她终于抹干了泪,仍如以往一样在母亲身边守候着。

  傈阿姨术后恢复得很好,她每天都在护工的搀扶下顽强锻炼,我相信她能活过十年,而不是最多五年。

  一床是一位皮肤白皙的张女士,张女士很福相,年轻时应该是个很有风韵的女人,术后的她心情不悦,紧锁眉头,但是仍然坚强。张女士爱美爱运动,我想她也许并不在意生命的长短,她更在乎美。有一天她郑重地对我说:"小叶,我想问问你,你的同事来看你的时候你总是那么高兴,从来就没有看你难受过,你心里是真的一点都不在乎,永远那么高兴吗?你是不是要在同事们面前装个很乐观的样子?"

  "没有,我没装。我也有挺难受的时候,但是很快就过去了。"

  "小叶,别人什么心情我不知道,但是我真的挺难受的。因为我以前经常出去玩,我喜欢游泳,跳舞。等我出院以后我还要去游泳,跳舞,但是我觉得我肯定就没有以前那么自信了。"

  我同意。失去自信比病痛本身更令女人痛心。

  整理这篇文章的时候与病友们联络,得知一个不幸的消息,漂亮的王老师已经走了。直到生命的最后她也没有放弃对生的追求,但是癌是无情的。

  放下王老师家的电话,我靠窗一侧的左耳在颤动,有间歇的,一串串的,像是有人在对我耳语。是王老师。

  窗外阳光明媚,王老师,您能和我一样感受到它的温暖吗?

  祝您在天国健康快乐,并希望那里没有癌。

  七、医院生活

  术后的第六天,开始记日记。

  术后的虚弱经常令人感到气短、无力,每天的日记坚持不了太久,就撑不下去了。每当游主任走过病房门口看我在写东西,都会对我说,"写什么呢,别想太多啊。"

  伤口一天天愈合,白细胞慢慢下降着。

  白细胞底意味着人体免疫力低。

  术前3100,正常值是4000-9000。白细胞底于正常值时不宜手术,所以手术前注射了可

  以迅速提升白细胞的所谓增白针,白细胞果然迅速冲到15000,高数量的白细胞可以助我平安度过手术的非常阶段,但是药物作用的白细胞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很快,又掉到了4100。尽管术后的各种营养品种类繁多且数量充足,尽管我在努力地吃饭进补,白细胞仍在不争气地往下掉。

  除了自身体质因素之外,我相信这与术后极不稳定的情绪有关。

  术前的我,事无巨细亲力亲为,术后的我,清闲无比且被周边的亲友们照料得无微不至,这巨大的反差令我无所适从。这时候才真的知道自己是消受不起清闲的丫鬟命。在医院里的清闲无聊让我苦不堪言。

  我不习惯医院的生活,因为它象部队一样有严格的作息。

  每每听到病友们香甜的鼾声响起的时候,我正无边际地思绪万千,睡眠完全被不能让人亲近和放松的病房吞噬掉了。伤口此时在悄悄地愈合着,缝合线在一点点地变干,紧紧地拉扯着皮肉,痒痛难忍。有时我会在病房外的走廊里来回踱步,一遍遍数着脚下淡绿色的方格砖。

  累了,闭上了眼,天也亮了。

  晨六点,护士来送体温表。

  一天就这样在护士的轻唤声中开始了。

  对于夜晚失眠的我来说,这是件极不愉快的事情。从小就怕起早。因为起不来,所以当学生时上课迟到,当兵时出操迟到。虽是仅有的一两次,已经令人伤透了自尊,每早都担心会起晚丢人。那种未曾睡醒就被逼着强打精神从被窝里爬起来的过程无比痛苦,十岁的我、二十岁的我、三十岁的我都曾被同样的梦境折磨着:起床了,起来了,终于穿好了所有的衣服,甚至已经走出了门外,看见了明媚的阳光和熟悉的人打了招呼,但是你失望地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床上,发现原来是个起床梦。于是又开始奋力起床,仍然是梦。不知道要折腾多少回,才真的在倦意中疲惫地醒来。

  生活是一场战斗,自一睁眼起就开始面对生活的考验,联想到漫长一生中的每一天都将面临这样的考验,绝望。

  羡慕人家倒头就睡,睁眼就起,睡是幸福,醒是快乐。

  30岁之前一直认为是因为自制力太差,娇气,怕吃苦,时常自责和沮丧,后来才知道每个人的生物钟不同,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按照太阳出没的时间来作息,而现在更加明白,一向自认会老到让人讨厌才会死的我,不仅没有长命,且也没有一个好的体质,与我充满活力的坚强意志相匹配。

  早晨约八点,护士长带着护士们来查房,之后是医生查房,每天问询一遍所有的病人,做出一天的治疗安排。我的一天就被他们安排满了。

  八、拆线、化疗

  4月11日,术后的第13天,医生通知拆钱,然后开始化疗。

  曾给同事颜匀打电话,谈拍摄《乳房的故事》的想法。约好关键过程请她帮忙拍摄。拆线和化疗这一天,颜匀来了。

  拆线的时候除了同房的病友还有丈夫在场,负责给我拆线的是一名叫李杰的年轻男医生,他一向主张乳癌患者全切术案最为保险,对我这种爱美胜过爱生命的女人嗤之以鼻,但是拆线时他还是感叹,"可能你还真不能全切,瘦,没有富裕肉,全切以后没准儿缝不上呢。"

  "是吗?所以我的坚持还是有道理的。"

  颜匀一直在拍摄,全景、中景、特写。

  "颜匀,拍清楚点儿、拍全点儿,多换几个角度。"

  "放心吧你。"其实颜匀是我学习拍摄的老师之一,对她我没什么不放心的,但是我担心的是她可能不愿把大敞着胸膛的我完全暴露,女人的胸在她的眼里仍是神圣的。

  当时的我异常平静,自打上了手术台,随着手术刀切开我的皮肤,取出藏在里面的癌,一直令我苦恼着、随时随地都可能不自觉地挂在脸上的羞涩表情渐渐消失,我可以随时随处地与人家讲有关乳房的话题。乳房对于我来说已不再具有性的象征,她和身体的其他部分一样平凡,需要精心保护,但并不神秘。

  "颜匀,看见这样的伤口你是不是受不了?"

  "还行。"

  坚强的颜匀此时尚未结婚。当时的我不知道也没顾上考虑她的心情,直到事隔一年后我看了她拍的素材,才突然认识到对于颜匀来说,这次的拍摄是一次折磨。

  拆线后伤口周围皮肤因受创呈黑色,两排更深色的针眼排在伤口两侧,整个伤口看起来就像是一片冬季枯干了的黑色树叶,残酷无比,让人不忍目睹。

  拆线之后紧接着开始实施化疗。

  化疗两字听起来滲人,其实也没什么新鲜的,就是输液。要命的是液体,那液体在杀死癌细胞的同时也在杀死大量维持生命的有益细胞。

  化疗是一个尖锐的矛盾体,它以牺牲生命力为代价来挽救生命。化疗时用药量要求准确适当,有些接受化疗的病人是被化疗打败丧生,而不是被癌本身夺走生命。

  尽管癌并没有在我身体里扩散,但为了保险起见,医院坚持对我进行化疗。在中国治疗乳腺的方案已经相当成熟,尽管每个医院的治疗方式不尽相同,但是化疗是不能省略的,不同的是化疗的次数和周期长短,对于我这样一个未实施全切术案的病例更不能掉以轻心。虽知有危险但我不能说不。

  因为白细胞依然很低,化疗前仍旧打了升白针,好象叫作吉利芬,吉利芬很厉害,白细胞一夜间由不足4000猛升到17000。

  输液的过程是痛苦的和危险的。

  因为药性强烈,在输液时如果不小心有漏液浸入皮下,就会烧坏皮下组织,所以要尽量保持在一个安全针孔的位置上输完所有的液体。但是这对于我来说根本不可能。

  负责为我做化疗的护士非常辛苦紧张,因为每输入一瓶500CC的液体,我都要换一条血管重扎。我脆弱的血管无法承受那份药性强烈的液体,随着液体的流向,疼痛漫延着,并随时会在某一个位置鼓起一个令护士束手无措的青包。护士不断地请护士长来救援。

  "是不是漏液了?"

  "不可能,回血很正常。"

  "重扎吧。"护士长无奈,"你的体质太特殊了,你看那些和你一样做化疗的,什么事儿都有没有。

  "四床,你疼吗?"

  "不疼。"

  "叶丹阳,忍忍吧,两天就好。"

  我庆幸疼痛的血管鼓起了青包,证明着我的疼痛,否则护士一定认为我太娇气,耐力差。

  本来护士说患侧的胳膊腿是不能输液的,但是剩下的一侧已被扎得到处青紫,所有可选的血管全选到了,患侧的也未能幸免。陪在我身边的丈夫、同事颜匀、赵鹏华,还有弟妹,轮流给我做热敷、按摩,一群人忙得团团转。一向最怕麻烦别人的我,这时已顾不上那么多了,不只是屡屡地麻烦他们,还经常会找岔责怪丈夫照顾不周。

  "叫护士,叫护士,快点儿呀。"

  "丹阳,护士来了。"

  "我不输了,不输了,赶快给我拨下来吧,疼得受不了。"

  "再忍忍,马上就完了。这是营养液,对你有好处的,挺贵的药,不输可惜了。"

  "不可惜,真的不想输了。"

  "再忍忍啊。实在受不了了再叫我"

  "现在就受不了了。"

  我的话十万火急,护士的话不急不慌。

  没有人知道此刻我多么羡慕能够站在地上的健康人。

  化疗后的第三天,回家了,新的考验扑了过来,化疗反映开始。

  全身关节疼痛难忍,人倦缩在床上不住发抖。口干、恶心、胃痛、夜里不断地上厕所,一夜间体重掉了四斤。

  要吃饭,增强体质,但是吃这一顿饭的力气都没有了,中间要趴在桌上缓上半天,再吃。

  情绪处于术后的最低谷,所有的宏伟计划全都不能再提了,完了,一个人到了吃都无力的境地,他还能做什么?一切都完了。

  此刻的我七情尽失,连哭的欲望都没有,只是倒在床上无助地发抖。

  人类的确有惊人的生命力,在你自己以为死了的时候,仍能奇迹般地回转。

  在丈夫汤汤水水的滋养中,在儿子一颦一笑的抚慰里,我一天天地恢复着元气。

  九、煮汤和洗澡

  卫生间的大桶里有活着甲鱼,一群,妈妈送来的。具说甲鱼有极好的升白效果,还有补血补气的乌鸡。

  丈夫去买乌鸡的时候,错把"绿鸟鸡"看成了乌鸡。不过没关系,反正各种鸡都得尝一遍,补呀!丈夫炖汤的水平飞速长进,他的汤里不加盐,这样可以保持营养。不加盐的汤能好喝吗?还真是不错,美味可口,竟然能把我这张挑剔的嘴给封上了。相信这次丈夫确实是动了脑子费了心思,把他一生中最大的智慧炖进了汤里,令我刮目相看。

  他的汤里调料齐全:黄芪、山药、红枣、枸杞、猴头菇、参等等。我们邻居是中药房药剂师,登门造访时没送别的,把温补的药送来了,足够炖上两年汤。

  喝着丈夫全心全意炖出来汤,吃着保质保量的饭菜,每天都撑得肚歪胃胀,饭后强撑着尚还虚弱的身体在屋里来回踱步下食儿,那时心中的沮丧与无奈令人不胜其烦,行尸走肉而已。

  西瓜来也,吃!!!

  不知道补得是不是得法,反正所有渠道提供来的方子能使的全使了,丈夫竭尽全力,我一点点地有了力气。

  洗澡,最简单不过的事情,但是对于一个术后的人来说,真的不易。

  打电话给游主任,可不可以揭掉伤口上的胶纱,说可以,但是伤口还不能洗。

  伤口没办法洗,只能凑合着由丈夫粗粗冲刷一遍,小心又小心,唯恐用水浸湿了插引流管的"小嘴巴",三天前它还张着血淋淋的吓人的口子,今天居然合上了。慢慢地揭开封在黑枯叶上的胶纱,心里难过,但是我的眼前浮现着几年后伤痕浅淡后的美丽前景,未来是充满希望的。

  这个澡洗得虽然粗略,但是却有空前齐全的浴具和绝后复杂的程序。

  生病的女人有丈夫的照顾是幸福的。

  十、丹毒光顾

  化疗后第10天,我患了丹毒。

  脚踝骨周围,和小腿内侧由输液的针眼向上顺着血管的方向一片红肿,疼痛感强,影响行走。忽然害怕起来,别刚刚保住了乳房,腿又出了问题,那可完蛋。还好,医生说不必紧张。

  游主任说这是因为化疗连续大剂量的输液后静脉受损,加上白细胞低,身体的抵抗能力差出现的症状。右臂右腿能扎进针头的地方全都扎遍了,我担心下次化疗无处可扎,但护士长说"放心,肯定能找到扎的地方。"

  为治丹毒,又要输液了,我最怕的事情。除此外还要吃药和敷药,加上治乳癌和补血升白的药,每日要进嘴的中药西药一推,光吃药就把人吃饱了。从小生病宁可打针也不吃药的我,已被历炼成仙,可以把同类的药合并在一把里大口吞下。

  夜里脚下放着垫子抬高患丹毒的右腿,躺着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本来左乳的伤口牵拉着左臂连带后背又痛又麻不敢动,只能平躺或向右侧睡,而每次想换睡姿都须加意小心,患了丹毒转身之际又多了一样保持高度、垫高右腿的动作,万难之中又多了一难。这样的生活真的让人厌倦了,活着,需要坚强。

  在大病之下,衍生着无数的小病,自己开始讨厌自己,心想天天在我身边的人能不讨厌吗?我得感谢上天,把丈夫派到我的身边,让他在我最不具女人魅力的时候对我珍爱有加,给我悉心照料,同时还兼作出气筒。

  慢慢走在晴空万里绿树婆娑的人行道上,看着来来往往的健康人,心里的那份羡慕无法用语言表达,无数的假如涌向心头。假如我是一个健康人,我一定要好好享受那每一分每一秒无痛无忧的美好日子。然而,在我的世界里这一份假设也许已成永久定格,它只能是一份假设。

  太阳依旧,空气依旧,这个世界与一个月前的世界没有什么不同,不同的是我。这一个月正改写着我的一生,从此以后,从前的叶丹阳不在了,我不再是我了。

  我将是准?我该怎样生活???

  十一、脱发

  化疗后的第14天,开始脱发了,连同眉毛和睫毛。

  不管你的心理准备有多么充分,多想得开,不管在医院里怎样看惯了旁人的光头和半光头,也不管买了多么逼真的假发,但是一旦真的落发,心中还是一震。

  最初是丈夫轻轻地抓了一把说:"头发开始掉了。"

  正在床上翻看着《鹿鼎记》的我一时间又惊又气。惊的是这料定的日子终于来了,气的是丈夫的表情似笑非笑,倒象是兴灾乐祸。但是我明白他一定是不知用什么样的表情和语调来面对这种情境。

  无言,下床来站在镜子的前面。

  站在镜子面前,用最轻的力梳头,生怕一使劲儿所有的头发落满一地,那不是一地鸡毛,是一地秀发。本应该洗头了,也不敢洗,害怕一洗之下,一池头发。掉是必然的了,轻轻地一抓,一缕头发就脱落下来,悚人心魄,头皮不疼,心疼。

  脱发的过程不象我想像中那样突然迅速,好像秋天的树叶,一天天地飞落,直到光秃。

  让丈夫拿机器拍下了落发的镜头。

  坐着写字,每一理头发都会随时手掉两三根下来,枕头上乱发纷呈,丈夫说把我的头发留下做一杆毛笔,看我并不积极也便做罢。

  头皮疼痛,从头顶一点点向四周漫延,轻轻按一下象针扎一样,走在风里,风吹着头皮也会疼。病友们打电话来沟通,说头发基本掉光了,告诉我戴医用白帽最好,比假发透气,另外光了头以后头会冷,睡觉时也要戴着白帽睡。

  术后一个月,陪儿子下楼打羽毛球,这是术后第一次打球。左臂虽有些不方便,但不防碍右手挥拍。左臂只能承弯曲状态,右手捡球,右手发球,还真练本事。

  阳光很好,晒得人暖洋洋的.休息的时候,我和儿子坐在一棵小树下,他在树荫里,我在阳光下,各取所需,并肩而坐,惬意之极。儿子的小手在我的头上轻轻一扽,一缕头发就掉了下来,儿子已经习以为常,并无恐惧感,一边帮我摘去肩头的落发,一边给我讲他在学校合唱团里的故事。

  这一刻,祥和而美丽,是我生命最快乐最骄傲的部分,是我活着的动力。

  手机响了,是颜匀。

  "下午小谢理发,然后一起吃饭,能不能和我们一起吃晚饭?"

  "没问题,不光可以一起吃饭,我还想和小谢一起理了,我要把头发推光。"

  "你想好了?"

  "反正要掉光,天天掉心里更难受,不如一下理个光头,还能咋着。"

  理发店在颜匀家附近,名为"超炫",理发师名叫顾刚,是经颜匀开发出来的高手。颜匀如约拿着DV摄相机。

  当我坐到椅子上,理发师和我都有种异样感。这是此生我第一次体会用推子理发的感觉,我在镜子里看到颜匀的镜头始终躲着顾刚的推子,这令当时的我很着急。后来看素材时才知道颜匀尽了全力,拍到了全景。

  顾刚非常体贴人道地用手遮住我的前额,尽量不让我看到已经剃光的部分,但是我瞪大了眼睛终于在镜子里看到一个阴阳头。

  "丹阳,我决定不拍了,这对你太残忍了。"颜匀说着拎着机器跑到正在洗头的小谢那边泪水横流。此时的她惊惶失措。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她伤心流泪,她的哭把我的泪也哭出来了,"超炫"中人人屏住气息,小谢在我的身后,我们可以在镜子里彼此看见对方,此时的她表情异样之极,想挤个笑容安慰我,却又掩饰不住心中的悲凉感,一向松心幽默的她给了我个极复杂的笑,这一笑其实并不能称之为笑,只是一个笑的预备姿,无法再向下继续,无需语言,我都看懂了。

  顾刚默默地理掉所有的发,我变成了一个满面桃红的胖和尚,颜匀终于又开了机。

  我从顾刚手中接过纸巾擦拭泪水,在我身后的他也是一副无措的神情。

  顾刚是个体弱敏感的理发师,当时的我并不知道他刚刚经历过一场大病,是从死亡边缘挣扎过来的年轻人。

  冲洗完毕,戴上假发,顾刚开始为我修剪假发,"超炫"中的气氛才又活了过来。

  老板不时趋势赶着聚在大玻璃窗外看热闹的行人,我和颜匀小谢三人开始诉说刚才凝神的瞬间里各自的感受。假发很真,一戴上就忘掉了刚才的伤心,顾刚修剪着假发。第一次知道假发也要修剪,而顾刚修剪假发的过程简直比剪真发还仔细。小谢为了调节气氛,一直不停地说话:"这个发型比你所有以往的发型都漂亮,让顾刚记着,以后就保持这个发型,你会忘吗,顾刚?"

  "当然忘不了,这活不是天天都有。"听到这话我都想笑了。

  "什么时候才能长起来?"

  "两三个月后就可以理个有型的,给你染几缕,先修个前卫的型。"

  "两个月就行?那两个月后我再来找你。"

  两个月后顾刚在国际会议中心那儿开了自己的店,名为"故原创作",此后我没找过别的理发师理发。

  理完发回到家里,第一件事是站在镜子前,不敢摘下假发正视光头的自己,丈夫笑嘻嘻地站在旁边,"没事儿,没事儿,让我看看。"

  "你先站一边,我自己看看,我看了你再看。"

  "好吧。"他站一边去了。

  "你一会儿看了,不许发表评论,不许说难看,也不许笑。"

  "行。"我不知道此刻他的心情,也许他真的无所谓,老婆是他的,俊丑不嫌。再说不好看,也总是要让他看,慢慢习惯罢,也许习惯就好了。

  "挺好看的,真的,不骗你,不象胖和尚,明明是小尼姑。"

  儿子从楼下干妈家上来,我已戴上了事先准备好的医用布帽,歪在沙发里发呆。

  "妈妈,你让我看看吧。"儿子扑到我的怀时,仰脸看着我。

  "你不害怕吗,妈妈特难看。"

  "没事儿,让我看看。"说着伸手扯下了我的小帽,他的小脸上真的没有一丝异样的表情,一边用软软的小手轻摸着我的头顶,一边笑着说,"妈妈,挺好看的,就像电视里的小尼姑。"

  我的病让家人变得坚强,尤其是儿子,手术的伤疤、落发、光头,从躲着看,一看便腿软地要坐在地上,到坦然地接受,他没有因我的病而远离我一刻,小小的人儿搀扶着我,为我系鞋带、打门帘、夹菜、穿衣,体贴备至。

  这一年他刚刚八岁。每当他从学校回到家中,快乐充满了我的心,即使是在睡梦中,他也总是把小小的身体依靠在我身上。

  儿子带给我快乐,也带给我生的信心。

  十二、光头之烦恼

  伤口周围一阵阵地疼,腋下麻木的地方开始有点儿感觉了,每天练功臂已经抬过了头,两臂高举时,左臂比右臂短两寸。虽然左臂仍不能用力,晚上翻身时有些不适,但多数时间里我几乎忘记了伤口的存在。伤口痊愈得比我想象得好得多,且外形好极了。医生所说的切掉四分之一的结果,没有我理解得那么可怕。除了那个弯弯的刀疤和缝痕象叶脉一样爬在左乳外侧,还有在腋下半尺的地方的引流管切口,随着天气一天天变热而时常奇痒无比外,一切都好,以至使我忘记了自己是一个病人,一个癌症患者,但是新的烦恼接踵而来。

  毅然理光了所有的头发,自认为已有充分的心理准备,而当真正面对无发的自己,那份无奈与无助,不是一个假发就可以遮挡的。

  这个光头,与正常男人的光头绝然不同。男人的光头虽然无发,但却生机盎然,因为那光着的头上有黑的颜色,有一夜间便可钻出土地的根。化疗后的光头则不同,这个光头光得彻头彻尾,摸上去软软肉肉,看上去疲疲沓沓,与我之前想像的酷字完全不搭界,除了让你沮丧再也没有别的。

  在成为光头的最初,爱美的我心里产生了极大的障碍。 

  只愿在家里待着,既使出门也只愿见生人和最熟的人,生人无所谓,熟人都明白。但是实际上人的周围大多是一些半生不熟不近不远的,这些半生不熟不近不远的人才是最让人难见的。

  经常无可奈何地顶着花格的软帽,在路上向人解释:"这帽子我不能摘,摘下来得吓着你们,这里头是个光头。因为化疗,乳腺癌,已经做完手术两个月了,已经化疗完两期了,没事了,什么都不影响。不用到家看,现在看了就得了。没想告诉大家,都挺忙的。啊谢谢,再见。"

  每每解释完人家都会夸两句,"一点都不象,一点不象,你看上去一点儿都不象有病,我们以为这是你特意装扮呢。"

  每次出门之前总要对着镜子安慰一下自己,"没关系,满街都是忙碌的人,谁有功夫看你呀。"把所有买来的小花帽逐一试过,拿着小镜子对着大镜子全方位照一遍,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上街了。

  要是有丈夫陪着,感觉会好得多,至少有人会握着你的手,把力量悄悄地传送过来,令人不觉间挺直了腰胸,有依有靠的病人不至让人感到太可怜。一边走,一边可以笑着打量周围人的反映。

  "唉,你看,你看,人家好像没太注意我。太好了。"五月的天气还不太热,头上顶着的小帽或缠裹着丝巾也还有可以成立的理由,明知有一些自欺的成份,也不愿细究了。

  说服自己。

  坚信部里的主持人胡宁阳所说的话:"你看谁这一辈子还有机会剃个时髦的光头啊,咱不正好名正言顺吗!"

  坚信理发师顾刚的话,"两个月头发就长起来了,你再来,我给你做个最前卫的发型!"

  坚信5岁的侄女9岁的儿子和15岁的外甥的话,"姑妈,你不难看!妈妈,真的挺好的!舅妈,不错!"

  一来二去的,我成了家居附近的名人,大家慢慢习惯了,连卖菜的女人都会给我出主意,"买十斤姜,吃五斤,抹五斤,管用。"

  频繁地梦见自己长起了头发,短的,长的,黄的,红的。

  每每走在路上坐在车里看到一个个美或不美的女人经过,我注目她们美丽的头发,不论怎样的发质、发型、发色,不论用什么样的头绳皮筋卡子发簪捆绑装饰着,不论她是城市还是农村的,在我看来那活着的发充满着生机和活力,漂亮鲜活。

  女人的发是这样重要。

  第二次化疗后的第14天,新长起的头发又开始掉,洗澡时会有小小的头发茬被心酸地冲在脚下。

  我听了卖菜女人的话,天天抹姜,真的灵验。我光光的,光得连头发茬都没有的肉头一天天地发生着变化。头发在一根一根地往外顶,软软的,黑黑的,不均匀的。这个光头在一个又一个黑夜过后,缓慢地恢复着生机。

  我的头发,快点长吧。

  十三、我的同事们

  真正在北京生活的时间不足十年,加上本性闭塞,在这里没有太多的朋友,平日里的生活是一条直线,工作然后回家,很少有机会与同事们沟通感情,逛街吃饭。

  常常羡慕我的同事们,他们在北京拥有各个阶段的同学、朋友和同事,可以在家以外的世界享受和创造快乐。这快乐在办公室里川流不息,同样也感染着我。在我生病之后,他们同样也为我创造了快乐。

  他们不断地打来电话给我鼓着劲儿,每周三至四次分批到医院和家里来看我。

  "丹阳,晚饭别准备汤了,我们一会儿过去。"是男同事的电话。

  "今天是对外部的男人组吗?"

  "真正的男人组周一到,今天是小股男女混合部队。下雨堵车,到时得一个小时左右。"

  为迎接他们我必须得去洗把脸。左臂还不能活动,只能用右手简单清洗,那时的我脸常是肿着的,难看极了。然后就坐在病床上安心地等待着。

  一会儿,捧着汤抱着花儿的同事们就带着浑身潮气涌进病房,那份气息是春天特有的,清爽、快乐、含氧量高。

  这一年的春天里下了几场雨,丈夫说我手术的那天就下雨了,之后还有为了缓解旱情的几场人工降雨,清明那天也有雨。有雨的春才是完美的。

  在这个春天里,我享受到了在北京能看到的所有美丽的鲜花,我的花摆满了床台、病房、实在摆不下了,就送到护士站。一向爱花的我会长久注视着那一朵朵娇艳的鲜花,心里美滋滋地想,"你看,这里所有的花儿,每一朵都是特意为我而开的,她们来自各个地方,由不同的人为我养育着她们,又经不同人的手把她们送到我这里。她们的生只为着让我欣赏,这还不够让人感动吗?"想到这儿我就开始笑起来。这种一个人默默的喜悦持久绵长,把受着煎熬的身心滋润成了春的模样。

  床上有同事们带来的大本精美女性杂志,里面有最时尚的衣妆和美女美文。

  细心周到的张炜从网上下载了厚厚一打有关乳腺癌的资料,从饮食到性生活,为我彻底扫盲。想象着小小的她坐在电脑前搜遍所有网站,精挑细选,悉心整理,漂亮的文饰尽显她一贯的唯美风格。这本册子曾在我们病房里被病友们传看,我知道病友们很羡慕我,甚至包括已经相处得很熟的护士。

  生病的日子里,只要有一刻的疼痛是可以忍受的,我便会把病带给我的幸福重温一遍。无聊的时候,我会翻着同事们带给我的书和资料,在那精美设计过的排排汉字里,我经常会看到健康的我和她们一起工作时的快乐情景。

  第二次化疗后,我又一次陷入低迷状态,无力、气短、胸闷、咯痰、光头一着风就鼻塞,右腿右臂再次患丹毒,沿着静脉管一条条一团团地红肿着。我的敏感的光头不适合戴假发,只戴过不到三次,我的头上就患了皮疹,满头红包。洗澡时浴液顺背而下,前胸后背也染上了皮疹,长满了疙瘩。此时的我虽然未到满目疮痍,也几乎是体无完肤。

  并不是每个化疗过的病人都会经历我这样的坎坷,脆弱的体质无端为我制造了很多麻烦。突然感受到原来这具肉体是你的,但是她要怎样是不会征求你的同意的,想怎样就怎样,你无力控制她,你拥有她,她却拥有全部的自由,所以实际上她并不为你所有,这是多么令人恐怖的逻辑。就是如此,你不控制你的肉体,只掌握你的灵魂,而当肉体完全不由着你的时候,灵魂也没用了,所以肉体是第一的,灵魂是从属的。

  人呆了。

  病态的身体影响着我的情绪,万事无绪。

  起初是心有余力不足,到后来连那份心也没有了。

  办公室里时刻会有我病况的最新消息,同事们一有空就会跑来为我制造一个最快乐的场。

  颜匀说:"在家不干别的,咱得把职称考试拿下来,计算机,英语,别放下,多好的闲空儿,拿下职称身体也养得差不多了,栏目也走入正轨了,咱就上班,你看你病得多是时候。"

  俊儿说:"下午看你去啊,看你就是我的工作,非常令人愉快的工作,在你们家那开发几个好餐馆,把所有的聚会都安排在你家附近。另外你把计算机英语都学好了,然后给我上课,说好了啊,咱们下午见。"

  来的多是老女、中女和小女们,见她们只需把掉得稀疏了的眉描上。

  我家住在花家地南里的一个小院里,同事们走进院子时总是浩浩荡荡,未进楼门,四层的我就已经听见她们极有穿透力的笑声和脚步声,这笑声会传染,不觉中,就从脸上笑进了心里。

  女人们捧着鲜花和补品,带着男人们送来的汤和问候,我的小家瞬间充满了生机。

  为了不给我添一丁点儿麻烦,她们带来所有的吃喝内容,还有一次性碗筷,总是让丈夫感动不已。一边谈着台里部里的近期要闻,一边把脑子里装的所有笑话全部倒出来,笑得我前仰后合,大笑过后,我的脸色变得红润。

  突然发现有一个最爱说话的漂亮妞一直保持沉默状。

  "玛丽,你怎么不说话?"

  "我不说,她们不让我说,她们怕我说错话,所以我干脆不说了。"玛丽脸上故意做出来一副受了委屈的表情,更让人忍俊不禁。

  其实我明白她们每一个人的心思:希望带给我的是被她们尽力放大的快乐,里面不能有一丁点儿的杂质。在我整理这篇文章的时候,她们每个人的笑脸反复不断地扑向我的面前,那美丽灿烂的笑将伴我一生。

  友情,被无数美丽词藻赞美着的人间真情,就在我的身边,具体,生动,多姿多彩。在平凡的日子里她是空气,在危难的时候她变成了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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