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小虹(中国台湾)

　　张爱玲晚年手头不太宽裕，用开架式保养品护肤养颜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更重要的是，七十好几的张爱玲，过着一种大隐隐于市、却又与世隔离、不与人交往的生活，居无定所，家徒四壁，却自在逍遥地吃电视餐、看侦探小说。逛百货公司之余，还不忘买盒最新上市的眼部保养品回家尝鲜。七十好几的张爱玲配隐形眼镜、带假发、九三年还做了一次整容手术(详细内容不明)。老了还不忘爱美，不忘打扮，不忘要保养已然松弛下垂、失去弹性的眼部肌肤，真好。(编者注\本文中提到的价位皆指新台币，1元人民币=4.2元新台币)

　　有人用“寸土寸金”来形容大都会精华区段的地价，但若在路上随意拦下一名女子，盘问她历年来在脸部保养品上的花费，也许你会更惊讶地发现，花费总额除以单位面积后的巨额平均值。青春无价，但想要在脸上留住青春可是要天价。

　　我们只知道女人舍得花钱买衣服，大概还不知道女人更舍得花钱买保养品，服饰时尚日新月异，而保养品的时尚化，更是推陈出新，以各种新实验、新科技、新成份做号召，从动物、植物到矿物，从陆地到大海，飞禽走兽、草木虫鱼无所不包。以前单一品牌的保养品，成份配方可以三十年不变，现在品牌保养品却必须季季更新主打的明星商品，流行植物萃取的时候，就别卖动物成份丢人现眼，流行深海矿物的时候，就要瓶瓶罐罐都是海藻、海盐、海泥才行。现在养颜美容的保养品市场，仿佛比服饰市场更讲究时尚流行呢。

　　但女人究竟要砸下多少钱，才能驻颜有术？多贵的保养品才叫贵？哪些值得花，哪些又不值得花？还是最喜欢张爱玲的那段话：“钱太多了，就用不着考虑了；完全没有钱，也用不着考虑了。我这种拘拘束束的苦乐是属于小资产阶级的”。这里想谈的“养颜心理学”，不是豪门贵妇那种一掷千金、面不改色的消费模式，而是张爱玲所言这种拘拘束束的苦乐，有点想又有点舍不得，只得盘算再三的消费模式。女人就一张脸，会黑会老会松弛，懒女人也好，丑女人也罢，怎样的保养或不保养，才对得起这张脸，才能让女人有脸见人呢？

　　让我们就从张爱玲的“养颜心理学”开始。张爱玲生前谈衣服谈得缠绵悱恻，但却几乎没有任何谈论皮肤保养的文字(除了她那“咬啮性的小烦恼”皮肤病的各种征候外)。倒是在张爱玲过世后，有一小段不经意的现场文字报导，透露了些许张爱玲晚年使用保养品的状况。

　　厨房的柜子里发现许多空的圆型玻璃盒，仔细一看，原来是Elizabeth Arden牌防止眼睛周围皱纹的胶囊油剂，英文是Ceramide Eyes Time Complex Capsules。至于润肤，她用的是Nutraderm。

　　就这样三言两语，交代了一代才女相当简略的脸部肌肤保养方式。没有瓶瓶罐罐的累赘，也没有琳琅满目的各种名牌，但这三言两语却也让拉近了我们与张爱玲的距离。第一次读到这段叙述时，诸天震动，原因无他，只因八○年代末在美国念书时，也在百货公司的化妆品专柜上买过Elizabeth Arden的眼部时空胶囊，也曾旋开那太空飞碟状的透明塑料盒，早一粒晚一粒扭断胶囊的开口，挤出像是鱼油般粘稠滑腻的液体，涂抹在眼睛四周。原来九天玄女张爱玲和我们竟是同一个时代的人，存活在同样的时空之中，用同样的眼部保养品晨昏定省。

　　不是女人，哪里看得懂这三言两语中可能透露出的辛酸与欢欣。Nutraderm台湾的译名是“露得清”，乃是众人耳熟能详的开架式保养品中之一，与欧蕾、旁氏、妮维雅等品牌同级，皆属中低价位的日常肌肤保养品。这些开架式品牌的价位，约略只有百货公司专柜品牌保养品价位的三分之一到五分之一，多走药妆开架通路，省去了大量的精美文宣、广告与专柜小姐，故能价廉物美，花些许钱，就可以备齐所有清洁到滋润的基础保养品，即使洗完脸后鼻翼部份可能会有些干涩，即使涂抹面霜后(因分子较大)要白上好几秒才能完全吸收，但对每日消耗的保养品而言，确是十分实惠合算的选择。

　　张爱玲晚年手头不太宽裕，用开架式保养品护肤养颜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更重要的是，七十好几的张爱玲，过着一种大隐隐于市、却又与世隔离、不与人交往的生活，居无定所，家徒四壁，却自在逍遥地吃电视餐、看侦探小说。逛百货公司之余，还不忘买盒最新上市的眼部保养品回家尝鲜。七十好几的张爱玲配隐形眼镜、带假发、九三年还做了一次整容手术(详细内容不明)。老了还不忘爱美，不忘打扮，不忘要保养已然松弛下垂、失去弹性的眼部肌肤，真好。

　　一般而言，走大众平价路线的开架式保养品，多基础配备，少特殊诉求。而百货公司的专柜品牌，则是针对熟龄肌肤、眼部脆弱肌肤、抗老化抗氧化、细胞再生等特殊部位、特殊功能做市场区隔，幷致力于开发新产品、新造型、新成份，不像开架式保养品一成不变。(虽然近几年来，开架式保养品也开始改头换面，尝试推陈出新，上市各种特殊功能的眼霜、面膜、精华露，和专柜品牌别苗头)。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何在张爱玲的浴室里，开架式品牌露得清的旁边，会有专柜品牌Elizabeth Arden的原因。这或许也可以解释为何在我们日常生活的保养过程中，总三不五十出现开架式品牌与专柜品牌的交叉使用。

　　有时开架式洗面奶配上专柜收敛水，专柜面霜配开架式防晒乳液，有时几百块钱的旁边有几千块钱的，几千块钱的旁边冷不妨也会冒出个上万块钱的顶极保养品。而更多的时候，在这表面上看似混乱失序的品牌混杂、价位混杂中，除了消费心理失序的解释外，还是有一些蛛丝马迹的理性逻辑可循。舍不得买昂贵日霜的，可能较舍得买昂贵晚霜，舍得买专柜眼霜的，可能只买开架式面膜。一般而言，里面比外面肯花(用昂贵的精华露，却搭配便宜的防晒霜)、眼部比脸部肯花、冬季比夏季肯花、脸上比身体肯花。当然这贵贱轻重的分别，也会随着年龄、心情与财务状况时做调整。

　　我们的保养品组合和张爱玲的保养品组合有异曲同工之处，都是“头齐身不齐，身齐脚不齐”的杂牌军团。之所以杂牌，或许因为每项保养品的消耗速度不一，这罐用完了，那瓶还有剩，或许因为亲朋相赠盛情难却，或许因为出国旅游买免税商品，或许因为百货公司周年庆，或许因为期待、因为沮丧、因为开心、因为无聊、因为贪小便宜，而又买了一堆瓶瓶罐罐的保养品，供在家中，早晚顶礼。

　　这就是养颜心理学中拘拘束束的喜乐，有时算的精，有时又花的狠，却都在我们的浴室妆台留下无法抵赖的证据，与生命或繁或简、悲欣交集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