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十七八岁,我女儿的电话日益多起来。煲电话粥,是她日常必修的功课。电话多倒也罢了,却还不肯负责,每每电话响,她总不带耳朵。等我接了,问清是要找她,我就大喝:“乖蛋,电话!”她这才稳操胜券般过来,还抱怨:“你对我同学态度要好点!”仿佛我不但有义务替她值守电话,还必须有绅士的温文尔雅,不可开罪了那些在我看来其实是打扰她正常学习生活的同学。仅凭这点,她这个“乖蛋”的小名实在不切实际。乖,我理解主要就是听话的意思,在这个意思上,她不止是不乖,简直还很不乖。大事小情,从来都有自己的
决断,尤其听不得任何批评意见。我只好不批评。还往宽处想,小孩子自己有主意,也不全是坏事,要是她遇事毫无定见,随便什么人和话都能影响到她,那我恐怕又会要着另外的急。况且明明晓得她反正是不听,说了也无效,不如不说。这么一来,我们两个都犯了毛主席在《反对自由主义》一文中指出过的错误,她犯的是老虎屁股摸不得,我犯的是明知不对,少说为佳。
然而,一天到晚,我还是乖蛋乖蛋喊个不停。我是她的父亲啊。
再说电话。她接过电话,有时堂而皇之在客厅聒噪,有时,则把自己的房门关紧,躲在里头如同特务。总之,叽叽咕咕,的的嘟嘟,电话长远得跟京广铁路一样,真是绵绵无尽期。贝尔先生若能知道,一定非常快活的。电话的内容,我大致也清楚,无非是看了一张斯皮尔伯格的影碟啦,听了一盘花儿乐队的CD啦,读了一本马尔克斯的什么小说啦,诸如此类。自然是根本不大涉及正经学业的。如果有涉及,多半也是听了只能让我更加劳神的东西。例如:“借你的作业本子给我抄一下好不?”再例如:“要是明天学校里起火就好了,那就肯定会放假!”我也仍然还是不加指责。毕竟,她是十七八岁的人啊。十七八岁是什么?十七八岁就是一脑壳灿烂的梦,是口无遮拦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打遍天下无敌手,是单纯如水倒头就睡爬起来就跑甚至相信自己能够飞起来。
十七八岁是光辉岁月。
我有过那样的时候,所以我理解。我想天下父亲,莫不如此罢。
但是,忽如其来,有天我觉得再不能让她放任自流了。我是猛地一下意识到的,好像只到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打电话来的是个男生。其实在那之前,男生来电话是常事,我也从没有过诧异。
那声音怯怯的,试试探探的,跟先就心虚了一般。“乖蛋,电话。”我想同平时一样地喊,但听得出连我自己的声音也变得怪异。等她拿过电话,边走边讲溜进自己房里,又把房门关好,我就简直惊慌起来。
是个男生,我想。而且反复想,警惕性很高地想,跟哈姆莱特似的觉得这是一个问题。从那以后我变得几乎像个警察,敏锐,甚至机智。我会装做听不太清,请他再说一遍,我要仔细辨别、分析、研究那些不同的声音。那些急促的、吞吞吐吐半天一个字的、特意用劲显得成熟的、细得如同蚊子哼的、从容自信得像配音演员的,种种声音,无一不在我的揣摸之内。我并且还武断地根据声音设想电话那头的男生:他是谁,什么模样,人品如何,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思绪万千。
不过,当然还是不问,我尊重她的所有的权利。
我只是在心里慢慢生长出一个愿望,一个父亲的最大的愿望。我明白总有一天,她会恋爱,结婚,成家,生子。她将有完全属于自己的生活。我的愿望是:那个男生,一定要是个善良的人,他一定要善待我的女儿。其他不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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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微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