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92年夏天，我和王伟结婚了。那年我26岁。我们是大学同学。婚后，他总是对我说：“你就好像我那帮光屁股玩的伙伴一样。”其实我也有同感，也许这就是年轻夫妻的感觉吧？

　　1994年，王伟所在的工厂出现了亏损，当时谣言很多，说要解散大家回家。那个时候下岗的人还很少，他在车间做技术员，是厂里为数不多的大学生，本来就很清高，现在一听要解散回家，不由得很是生气，说不相信自己就干不出个名堂来。我当他是说气话，谁知道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里，他竟然自己就办了一个打印中心。

　　说起来应该是碰到了好机遇。当时电脑打印还不是很多，王伟的“中心”因为快捷、方便、上门服务等，很快就招揽到了大批的生意。

　　两年后，类似的生意“满城开花”时，他已经有足够的资金做很精美的印刷了。彩印机是从德国进口的，当时城里的各种广告公司也很多，需要做许多的精美图案。他请来了最好的设计师、排版员，生意很快就做到了全城最大、最好。

　　王伟充分显示了一个生意人的头脑，我从没有发现在他幽默、随意的性格后面，竟然还有那么精明和大胆的做事风格。他早出晚归，披星戴月。有时候难得偷点清闲，我们俩就像守财奴一样在一起数钱算钱，突然发现已经这么多了后，我们会像孩子一样面面相觑，一脸不敢相信的样子。然后又忍不住地抱在一起，欢呼跳跃。那也是幸福啊，为着同样的幸福和希望而感到开心无比。

　　二

　　可是钱并没有带来我所想要的东西。

　　王伟开始夜不归家。我提醒他，他还振振有词，说：“哪个有钱男人不是这样？我早想和你做做交流，但怕你不理解。来来来，现在坐下谈谈好不好？你说两个人相处十几年，一点新鲜感都没有了，你还要我能会像以前那样吗？不，不可能了。就算是可以的话，那也一定是装的啊。”

　　我茫然地看着他。我说：“你对我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了吗？”他说：“不是啊，你是我老婆，孩子的母亲，我很爱你们，这一点你不要有任何质疑。我只是觉得有些乏味啊，再说，外面诱惑也大，真的只是换换新鲜的感觉。要是你愿意，你也可以试试啊。”

　　我吃惊极了，我说：“你在说什么？你这样说话还像是人说的话吗？我也出去试试？你不要脸，难道我也不要脸？儿子怎么办？他看着这一切会怎么想？”

　　“好吧，当我没说。”见我态度强烈，他收回了话，也收回了表情，不再跟我交流了。他的任务就是把钱拿回来，交给我，然后还是不回家。

　　那些日子是苦涩的。

　　我开始想自己为什么会因为他的变心而痛苦，思前想后，觉得是自己对自己的生活和要求太低了。要是当初是我出去做生意，而他留在家里，他会这样吗？而我，是否真的没有办法做好呢？不行，我不能这么生活，我必须要有自己的事情至少不能显得这么可怜。我找到他，我说我要做生意，他说：“那你就开个广告公司吧，反正这个圈子里我人都熟，何况有什么要做的我也能帮你。”

　　他拿了50万元给我做资金，这让我一开始就有了不低的起点。我们的城市不大，但商业活动频繁，在市中心租了一套房间后，我的公司就算是正式开业了。

　　王伟很照顾我的生意，他帮我介绍了不少客户。几年后，我已经有了100多万的资产了。他还是很少回家，身边的女人走马灯似的来来去去，我的亲戚朋友全都知道他在胡来。我是一方面努力做着生意，一方面也承受着难以言说的屈辱和泪水。如果他好好找个女人，真心地去爱她，也许我都不会有这么多的烦恼，可是他却这个样子。我觉得他真是烂透了，对他既蔑视又厌恶，尽量不让儿子与他接触。

　　2001年夏天，他来我的公司，进了门，却并不坐下，而是走到窗户边上往下看。那天我要给他一笔印刷费的钱，还有一些细节要讨论。我们已经公事公办很长时间了，一般生意谈完，他会问两句儿子的情况，然后说说什么时候带孩子出去玩一天。但他也多是口头许诺，很少真的付诸行动。当时儿子已经住校了，暑假学校有一个到青岛的夏令营活动，他很想去。所以我想也该跟王伟说一声，可他心不在焉的样子让我很是恼火，我说：“你好好坐下吧，我们好好谈谈。”他抬起眼，说：“好呀。”说着却又走到窗户边，还在那里招手。我也走过去，他的车里果真坐着一个女孩子，长长的头发，正从车窗里伸出头，胳膊还一挥一挥的。

　　我当时就把笔朝他的脸上摔了过去，我说：“你出去！你不回家可以，但没有必要到我的办公室里来侮辱我。”他捡起笔，看着我说：“你脾气怎么还那么大？我没有别的意思啊。”

　　那天回去后，我开始认真想离婚的事情。我想我现在又不是没有钱，就算一个人养儿子，也绰绰有余。而且，我才35岁，长相也不错，我难道不该有自己的爱情生活吗？可如果真的像王伟说的那样，也在婚外去找一份感情，又是我的理念所不能允许的。

　　这样想着，我跟王伟提出了离婚。

　　三

　　对我提出的离婚，没有想到的是，王伟却表现出非常担心的一面。他说，其实分不分开并不重要，他是不会再结婚的，而且，以后即使他死在我前头，所有的财产也是要留给我和儿子的。

　　“为什么？”我冷着脸问他，“你为什么要这样，难道你不觉得这样很没有意思吗？”

　　他低下头，良久才说：“难怪你不懂啊，女人总是这样，要讲感情感情的。可是感情和婚姻怎么能比呢？感情是在外面随时可以开始又可以终止的东西，但婚姻却是永久的合作关系。”随后他又说，“反正我告诉你，我是不会再结婚的，除非等到你跟我复婚的那一天。”

　　“这么说，你还是信任我的？”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我问他。他点头，说是的，这个世界上他只信任我，不仅因为我是他儿子的母亲，还因为我们一开始就是不带没有任何附加的成分而走到一起的，这样的两个人能做夫妻，一定是因为对方的人而不是别的东西。“你总有一天会明白我的意思的。”他最后说，“就算你以后是别人的老婆了，可我的身家财产最后还是要交给你的。”

　　我们的分手因为这样一段对话显得着实有些伤感。他是一个重情义的男人，没有要我的一分钱，还给了我另外一笔钱，儿子的抚养费也全负担了起来。

　　2002年的春天，我去上海办事，在飞机上认识了坐在旁边的裴新华。他是写小说的，要去上海谈一个电视剧本的事情。他离婚了，比我大两岁，人长得清癯秀气，态度也很亲切，是很会讨女人喜欢的那种男人。我们在飞机上就把各自的情况说了大概，内心都觉得似有所动。其实，单身男女就是这样，碰到一起，忍不住就会琢磨对方是否就是那个适合自己的人。当然不会要求尽善尽美，但确实会有所期待。

　　人和人的感觉就是这么奇怪，有些人相处多久。都不会有任何感觉，可一个陌生人，却突然能让你产生无法言说的感动。从那天开始，我们的联系就渐渐密切了起来。回到厦门后，我们开始频繁接触。

　　后来，我们同居了。

　　四

　　这一段时间的生活是幸福的。裴新华喜欢写作，但他不是写那种赚不了钱的东西，他也很有商业头脑，在厦门的活动非常活跃。出书，做专栏，演讲，心理咨询，比上班族挣的钱多多了。他的时间完全是自己支配的，上午看书，下午和晚上写稿子。每写完一篇比较成形的东西，就会给自己放两天假，然后陪着我和儿子去郊外玩玩。

　　在我的感觉里，似乎以前那种简单而平凡的幸福感觉又回来了。我的房子外面是一片草地，他写累了休息的时候就会到楼下去铲草、护花。有天我从公司回来得早，正是下午，他卷着裤腿，捏着皮管正在浇水，水花在夕阳的映照下反射着夺目的光泽，他专注地在水和草中间缓缓移动着。我一时忘了从车上走下来，就坐在那里看着他。我甚至当时有种冲动：跟他结婚，为他生个孩子。

　　我的生日正好是圣诞节那天，他早就告诉我要给我一个惊喜。我当时就想，也许他会向我求婚吧？白天我去上班，下午他把儿子接回了家，等我回去的时候，饭已经都做好了。还开了红酒，房间里也好好装饰了一番，看上去真的很漂亮。他一定忙了整整一天，桌子上是一大捧非常漂亮的红玫瑰。

　　我真的很感动，眼泪当时就忍不住掉了下来，我能感觉到他对我的珍惜和爱意。

　　我们坐下来，吹蜡烛，吃饭，喝酒。22点多，孩子去睡后，我们俩坐到了电视机前。他端来一杯酒，递到我的手上，然后坐在了我的身边。他胳膊肌肉的热气，透过薄薄的衣衫，隐隐传到我的肩头，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我在等着那个时刻。

　　他沉默了良久，终于站起身，说去拿个东西给我看。我的心开始怦怦乱跳，脸也开始发烧。我想他如果拿了戒指过来，我该说点什么，毫不犹豫就同意吗？还是需要说点什么呢？

　　他来了，手里拿的不是戒指，却是一个大大的信封。然后他从里面抽出来一沓打印纸，原来是他的一个电视剧本，刚写完的。

　　我奇怪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

　　“我想让你投资，”他说，“这个本子我有信心，是非常好的，一定能够赚钱的。”他看着我，握住了我的手。“在找不到投资方的情况下，我想自己来做制片，只要有钱，我就能去请人拍，好不好？”

　　我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因为这实在是太出乎意料了。我说：“你要给我的礼物就是这个吗？”他说：“是啊，是为你而写的啊，我会在片头打上献给我最爱的女人的字样。”“可是……”我说不出话来，一种彻底的失望几乎要将我击垮。

　　见我不是很开心，他说：“那么这事先暂时放放。”他也不太高兴，脸上一样有着淡淡的悲哀和失望。我看了看四周，想想为了我的生日，他付出那么多，还有我们在一起将近半年的好时光，我怎么也不能这样待他。怎么了呢，不就是提到了钱吗？可是这该死的钱，却让我心头的确有了阴影，我甚至开始想，我们在飞机上认识的时候，他是否已经有了这样的想法？

　　那天晚上，尽管我们依然相拥而睡，但我却明显感到一种陌生的寒意在心头升起，萦绕了整个房间。差不多一个星期，我们再没有说这件事情，但我内心的挣扎却一直没有停下来过。我总是忍不住去想，他为什么要扯到钱的事情？150万，不是个小数目，可以帮他成名，完成心愿，但我呢？能得到什么？

　　一旦爱情里有了金钱的纠缠，再回过头来看感情，似乎也变了味道。我突然就对他有了警惕，生意上的事情也很少再对他说了。他估计也感觉到了什么，尽管什么都没有说，却一直闷闷不乐。

　　我们最后一次倾心的谈话是在元月中旬。那天，他的脚崴了，躺在床上休息。我也没有去上班，就在家里照顾他。吃过午饭，我主动提起他的本子，我说：“怎么样了那个剧本？”他很有情绪地说：“还能怎么样？没钱就拍不成，已经白写了两个本子了。”说着，他的眼睛里突然泛出了泪花，“那都是心血啊。”他哽咽着，“你怎么就这么心狠呢？眼睁睁地看着它们白白扔在那里。”

　　我说：“怎么是我心狠呢？你这样问我要钱，拿我的钱去实现你的理想，让我怎么想我们的感情基础？”

　　“感情基础？”他质问我，“难道我不爱你吗？难道我们之间没有感情吗？世界上所有的感情都是有所附加的。反过来，如果我是一个叫化子，你会跟我吗？而如果你是个卖菜的女人，我又怎么会追求你呢？”

　　他说得振振有词，听上去也的确有道理。可是，我却难以接受这个事实，我说：“难道一开始你就是冲着我的钱来的吗？”

　　“那是条件之一啊。”他说，“难道你就没有想过我是做什么的吗？”

　　我承认他说得对，可一瞬间，我的心也彻底地凉了。原来成人之间的感情，不过是各执心事和各取所需罢了。那种平凡简单的幸福从来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幻觉而已。

　　我也问过自己，如果我们真的结了婚，他再提出这样的要求，我是否会答应他？另外，如果真的结婚，我是否愿意把我所有的财产都与他分享？思来想去，我才突然发现，现在的我，无论走到哪个地步，都要面临是选择幸福还是选择钱财的问题。也许从骨子里，我已经不会抛开钱来考虑幸福了。也就是说，不管怎么走，怎么选择，都只会是利益关系了。我是商人，参与过太多的谈判，我知道怎么利用别人的弱点来跟别人讲条件，也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提出适当的条件。这个世界，真的已经就是个讲条件的世界了。

　　我和裴新华分手了。当他看出我一点也不想帮他后，就愤然地离去，并且说我是一个无聊透顶的女人，甚至该赔偿他这半年多的情感损失。这个人让我厌恶极了，甚至让我开始厌恶爱情和幸福，我骂自己说，都这么一把年纪了，还奢望什么爱情？我突然理解了王伟说的那句话，只有经历过贫贱夫妻那个过程的两个人才不会互相欺诈。

　　2003年11月，我和王伟复婚了。复婚的过程非常平静，也没有任何感觉。我们重新买了套房子，然后和儿子一起去吃了顿饭。当然，我知道，我和他，不会再有什么爱情了。但我相信，我们之间应该还有一种感情，一种非常特殊的感情。那是真正希望对方好而又一点也不想从中获利的感情。

　　复婚后，谈不上快乐，也没有什么不快乐。至少，和他在一起，我的心是安宁的，不会担心别人会来图谋我的钱或者利用我做什么。我已经不想去找什么快乐或者被爱的感觉了，而那种有条件的爱，又不是我需要的，那不会让我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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