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病忘书》　

　　终于是又要离开的时候了。我讨厌说又但是我还是说了。

　　我想那个人其实早就看出我也是个懦弱而无用的人，每一次的离开都好象是故做姿态。走的时候我带了5个箱子，其中两箱是这半年来用血汗钱换来的垃圾。可是我还能怎么样啊。就象我手机上的一条短消息：我只是个可怜的衰人而已。

　　注定我总是不停的离开离开离开。

　　那个早晨我清楚的记得。2001年的2月15日，从首都机场返回的路上手机响了。

　　我说：无论如何，感谢你给了我最后一个完美的情人节。

　　那个人透明如水的声音在电话里问：那么，我们以后，还见不见面。

　　后来我无数次的设想过当时的回答。直到今天我固执的认为我仍然会回答我愿意。但是当时我只是平静温柔的说：我听你的。

　　我说：说你还，想不想，见我。

　　那个人也只是平静温柔的说了两个字：我想。

　　等待，然后离别。注定我总是不停的离开离开离开。

　　我现在就要离开一个叫上海的地方，到一个叫北京的地方去了。每次听到说起这两个字，我的心里都会奇怪的动一下。还有一个地方是第三个城市。听到这个地方的名字的时候，我的心里就会心疼。奇怪吗。有人会在说起其他两个城市的时候想起第三个地方。心疼的时候我会莫名其妙的惆怅一下：三个城市间，到底会有多少种可能。

　　上海的天气是种孤寒入骨的冷。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疏离冷淡我想跟天气也是有原因的----那么冷的天气，总是没完没了的下着雨，人都呆在家里不愿意出门，习惯了各忙各的事情就会觉得，我的生活是我的生活，你的生活是你的生活，我们大家都活得好好的，你的生活与我无关。赵赵顺便用科学精神帮我考证了更多生活细节，她说为什么江浙和广东一带的人说话那么大嗓门，那是因为潮湿的空气不利于声音的传播。你看，说着说着我又远了。

　　其实只是想找出疼痛的理由。

　　那么多年开始慢慢的不喜欢北京。它一月的严寒六月的酷暑还有四月的沙尘暴，大得让人心慌的城市。可是那个人说起了一个冬夜大钟寺静静的雪，说起了深夜在二环路上沙沙转动的车轮，让我觉得，千里之外的那个人和我拥有着关于一个城市的秘密。

　　他总是说：其实只要一个小时五十分钟，我就在你身边了。

　　他还说：以后我要在上海买一套房子，布置成自己最喜欢的样子，钥匙就放在门前的垫子下面，你来度假的时候，可以自己开门进去住几天。

　　“杰克，我们要是能在一起该多好。”我象杰克一样回答海明威：就是这么想想也挺好的啊。

　　上海就象一个巨大的梦想，来这里的每个人都有着跟上海一样巨大的梦想。可是太冷了。冷到梦想都碎裂成片的时候我就该走了。

　　那个第三地是每年都会有很多好吃的新鲜杨梅的地方，我去过两次，其实就算没去过也无法让我的心里不疼，因为那个人，就远远的为我所知又不为我所知的生活在那里。

　　我们两个人的故事，就琐碎而奇异的交织在三个城市的气质之间。

　　2002年的3月，那个第三地。我跑过去看那个人。

　　他到机场接我，瘦了很多。我想我们两个都处在崩溃的边缘。每个离别的时刻我都会急切的追问：我们什么时候才会见面啊。忍到不能忍的时候不顾一切的飞过去。

　　他说：我从来没有否定过对你的情感。

　　他说：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我对你的感觉一直没有变过，我会对你好，我仍然会对你好。

　　我说：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

　　我说：为什么，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

　　他说：你答应我不要做傻事，否则我会恨你一辈子。

　　我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我哭着说：你想走吗。真的没有人愿意为你死一次吗。

　　那一刻，我们的眼神是一样的顽强而绝望。

　　长久的等待之后是别离，注定注定我总是不停的离开离开离开。

　　离开的时候在机场我紧紧拥抱着他。他用嘴唇轻触我的脸。

　　他说：答应我不许哭，我们还会再见的。

　　我离开，没有回头。

　　可是，我习惯，习惯电话里的问候，习惯在网上看到他悄悄出现换个名字来调戏我，习惯了他的喜怒哀乐。我想或许是某个瞬间，我的命运和他打了个死结。我不相信再见真的就是永远不见。

　　那个人依旧在。多么纯净的一个人。不曾和我这样的女人一起讲过黄色故事，不曾和我这样的一个人一起牵着手到处乱跑，不曾见过我这样的女人抽烟抽得那么凶，喝酒喝得那么凶，不曾经历过与我这样的一个人经历那么多的爱与恨，他只是希望我过得开心，快乐，宠我爱我，满足我的不合理要求。可是却深深的设防。无论怎么做我也无法使他快乐起来，在他面前我永远落水般的无力—这是多么叫人难过的事情。

　　在我的手机短消息上，那个人终于说我爱你。

　　那个人说：我和北京这个城市已经再没有任何联系，除了你，宝贝。

　　当照相机打开盖子的时候，那些本来会五彩缤纷的底片迅速暴光变成漆黑一片。当心里言语说出口的时候，我知道。他，已经，不再，爱我。

　　爱是人生里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们却抓不住它。我们用它生火取暖，最后，我把它插在头上，把自己卖了。

　　2002年11月，那个人来上海看我。

　　他去看我租的房子，从门卫看到厨房的热水器。

　　他带我去扬子江吃鲍鱼，形式大于内容的巨贵。

　　在车上我轻轻触摸他的手，和从前一样温暖干燥。

　　我用手轻轻触摸他眼角细细的皱纹，我想他又疲惫了许多。

　　这一次他没说什么，我也没说什么。

　　我们努力的保持着客气而疏远的姿态。

　　可是我知道，在我们的心里，我们彼此仍然是那么亲密。

　　我从来就没觉得曾经离开过他，我们从来都没有走出彼此的视线。

　　他开车送我回家，停好车，走下来，拉开车门，那个人脸上是温和而惆怅的微笑。他朝我张开双臂说：拥抱一下。

　　我紧紧的抱住他，熟悉的味道和熟悉的心跳，我只希望那一刻地老天荒。

　　他说：相信我，我们还会再见的。

　　他说：我答应你，我们还会再见的。

　　望着车窗里他离开的身影，我的眼睛不停的出汗。

　　我住的这条街很安静，除了楼下医院的救护车开过的时候。刚刚又过去了一辆。

　　我一个人靠在床上，静静的抽烟。

　　这包烟快抽完的时候，我已经把3年来所有的爱情故事回味了一遍，把三个城市间发生过的所有细节想念了一遍。争吵，挽回，昨日的歌声，电话里的抽泣，交错的身影，陌生的房间，以及诺言。这个夜晚依旧很冷，隔着窗帘我看不见夜空的星星。我很想给他打个电话。但是我没有。我只是想对他说：是我打破你平静的生活，对不起。我想对那个人说：这些日子谢谢你，我会一直一直记得。我想对他说：我会离开这个城市的，我会回到北京好好的工作。

　　我想对他说：我会找到一个人，试着接受他喜欢他嫁给他，让自己幸福一点。我说：离别之后是漫长的等待，我一直在这里。我说：我们永不永不说再见，永不永不走出彼此的视线，好吗。

　　你看，我真的要回家了。我知道，有些事情已经结束，有些事情正在结束，我的心情平静得一塌糊涂。同时，我也知道有些事情永远不会结束，有些回忆永远不会忘记，有些城市永远对我有着深远意义，有些人，永远永远不会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