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闻动物成份化妆品变色的消费市场，又掀起一阵胎盘素的风潮，只是这一次的明星动物，已由牛羊变成了猪。而曾几何时昂贵稀有的胎盘素，已成为各大药妆店连锁店开架式展售的热门商品，大街小巷姑嫂姨婆跃跃欲试的抗老圣品，一瓶在手，妙用无穷。

　　胎盘驻颜，猪羊变色。

　　这不是卡夫卡式的身体变形寓言，也不是第三人称拟动物化叙事的畅销小说，这是太太小姐们每日

　　身体力行的皮肤保养仪式，当代生物科技在女人脸上所施行的“青春不老”实验。

　　对大多数人而言，“胎盘素”曾经是一个山高水远的神秘名词，充满了阶级倨傲的想象。总有传说中的豪华旅游团，专门负责接待为了面子、不惜银子的贵妇人，前赴瑞士、日本施打胎盘素，利用皮下注射或植入的方式，将新鲜的牛、羊胚胎组织置入脸部。据说药效神奇，让台湾的贵妇们趋之若骛、不绝于途。

　　平民老百姓听在耳里，总也不是滋味，于是各种穿凿附会的传说也因应而生，包括胎盘素虽为抗老圣品，但每隔一段时间必须注射一次，一旦停止注射，将瞬间老化，皱纹满怖，有如恐怖电影中老巫婆被猜穿法术后，残酷地打回原形。但人类自我安慰的阿Q精神，却也总是不敌自然界的反扑来得狠毒。几年前的疯牛症引发全球恐慌，吓得大家不敢吃牛肉，也吓得贵妇人不敢再碰牛胚胎组织，更吓得曾经施打过牛胚胎组织的贵妇人们，不得好眠，深恐有朝一日会突然大脑病变，莫名其妙地就为青春殉了葬。

　　但曾几何时，闻动物成份化妆品变色的消费市场，又掀起一阵胎盘素的风潮，只是这一次的明星动物，已由牛羊变成了猪。而曾几何时昂贵稀有的胎盘素，已成为各大药妆店连锁店开架式展售的热门商品，大街小巷姑嫂姨婆跃跃欲试的抗老圣品，一瓶在手，妙用无穷。

　　I有胎盘便是娘？

　　白天大啖猪肉、猪肝、猪心的我们，到了夜里还要将一小瓶无色无味、清清如水、由猪胎盘提炼出的胎盘素涂抹在脸上入眠，让肌肤慢慢吸收，以活化细胞、修护生长。如果从小吃猪肉长大的我们没有变成猪，那皮肤上涂点胎盘素又有何恐怖危险可言？只要是没有感染到口蹄疫的新鲜猪只，内服都没事，外用又何惧？但会不会在午夜梦回时分，我们的潜意识里也正有一场后现代美妆版的“庄周梦猪”悄悄搬演：昔者庄周梦为猪，栩栩然猪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而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猪与，猪之梦为周与？周与猪，则必分矣。此之谓物化。

　　这样跟庄子开玩笑，当然犯了时代错乱的大忌，毕竟吃猪肉不吃的庄子，绝计不曾使用过当代生物高科技的猪胎盘素。这种牵强附会，除了有栽赃古人、以古讽今的嫌疑外，“庄周梦蝶”与“庄周梦猪”的一字之差，更有哲学概念上的天壤之别。“蝶”既是动“物”，更指人死后的“灵魂”，梦蝶的“物化”，既是万物的自然流变、幻化成形，打破人我主客之分界，更指向自然肉身的衰蔽败亡。“蝶”是“超越”(transcendence)，猪是“实存”(immanence)。“蝶”是形而上的灵魂出窍，蘧蘧如生，“猪”是形而下的肉身贪欲，昏昏欲睡。文化里的动物偏见，让梁山伯与祝英台殉情化蝶、浪漫传世，却让猪八戒深陷盘丝洞，丑态毕露。

　　而庄子的“物”也不是马克思的“物化”。庄子的“物化”是道家思想的精髓，生与死、祸与福、物与影、梦与觉的变幻无常。马克思的“物化”是历史唯物论的资本主义生产模式批判，人如何役于物，物与物的关系如何取代替换人与人的关系。如果蝶非猪，而此“物化”又非彼“(动)物化”，那由猪胎盘所萃取提炼的胎盘素，究竟会不会提供什么怪诞的身体想像？

　　所谓胎盘也者，介于母体子宫与胎儿间的海绵状实质体，中央有脐带，胎儿由此摄取养料、排弃废物。胎儿出生时，胎盘也顺势拉出母体体外，剪断脐带后与胎儿身体分离，成为妇女生产后的废弃物。但此废弃物的营养价值，却非同小可，包括丰富的蛋白质、矿物质、氨基酸、核酸与荷尔蒙。几千年的中药医学传统中，都有“紫河车”(妇女分娩后的胎盘，亦即所谓的人胞、胞衣)一味，补血养气，调养诸虚百损。

　　照理说，每生一个婴儿就有一个胎盘，“紫河车”应该不至于物以稀为贵才是。但在汉人的传统社会，妇女分娩后的胎盘却有一整套繁杂的处理程序。小孩出生后，大人一定要将他／她的胞衣装入以石灰垫底的大瓦壶中，小心择地掩埋，甚至有更迷信的，还要选良辰吉时入土为安。胞衣(胎盘)关系着小孩的夭寿穷通、性命安危，绝对不可任意丢弃。于是有人为了补肾壮阳或养颜美容，都必须透过特殊管道(例如买通接生的稳婆)偷取胞衣。

　　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古代对人体仿真赋形(胎盘即胎儿，部份代表全体)的迷信也许已不存在，但用人胎胎盘去入药、做营养品、提炼化妆品，总还是会有些人道上莫名所以的顾忌。更何况三不五时，总会听到落后贫穷地区妇女打胎赚胎盘费的恐怖传说。于是乎，人的胞衣动不得，动物的胎盘就遭殃。先是牛羊再是猪，爱美的女人最勇最猛，打破人／动物的分界，用动物胎盘做皮肤保养的“营养交换界面”，只是这一次已不是子宫内的母猪喂小猪，而是子宫外、脸部上的胎盘素保养品，喂养着成年女子对青春永驻的巨大饥渴。

　　后现代美妆医学的哲学基础，不是“变形”，而是“变成”。“变形”是由A变成B的“结果”，A是起点，B是终点，AB不相交不相连。“变成”是由A变成B的“过程”，A不是B，B也不是A，却A中有B，B中有A。“变形”是完成式，“变成”是进行式。小姐涂抹猪胎盘素，小姐不会“变形”成猪(毕竟没人喜欢甘愿当猪八戒、猪小妹)。但小姐涂抹猪胎盘素，小姐就正在“变成”猪，小姐的脸正在由猪胎盘素慢慢喂养，进行荷尔蒙的界面交换，一种远比啃猪肉、嚼猪肝、吃猪心更亲密的母体共生想像。不需要佛家杀生诫律的吃猪变猪、来世轮回，涂抹胎盘素的小姐已不再是纯粹的小姐，猪也不再是纯粹的猪。“小姐变成猪”是当代美妆医学中最具笑果的突变狂想。

　　II今天不卖糖

　　在保养品的论述中猪来猪去，确实有点煞风景，毕竟女人的美丽论述很少是与猪联想在一起的。而台湾猪胎盘素风行的操盘要角，更是一个原本与美妆业八竿子打不在一起的“农牧业者”台糖(编者注\台糖是台湾原本一家以生产糖的公司)。小时候对台糖的联想是一望无际的甘蔗田，长大后对台糖的联想是真空包装的新鲜猪肉。而自从更彻底让人无法联想的政治人物吴乃仁出任国营企业台糖董事长后，“农牧业者”的台糖也摇身一变成“生物科技业者”的台糖。

　　据说是为了因应台湾加入WTO，开放农畜产品进口的危机，台糖的“畜研所”积极研发化妆品原料，由全台5、60万健康猪只的胎盘中，提炼胎盘素原液。并于1年多前推出“生长因子”(胎盘素)与“弹性因子”(胶原蛋白)组合包，物美价廉(强调百分百原液，又只有当时一般市售进口胎盘素价格的三分之一)，第一年的产值就冲破3亿，卖出20余万盒，让转型成功的台糖顿时扬眉吐气。台糖一炮而红的平价胎盘素，让以往高不可攀的抗老圣品，都下降凡尘人手一盒。

　　早在4、50年，养猪的台糖万万不会料想到，猪身上最有价值的部份，不是猪肉、不是猪肝、不是猪脑，竟然是母猪生产后的胎盘废弃物。台糖的研发人员骄傲的指出，生物科技已让台糖能彻彻底底地“全猪利用”，不仅猪的尿粪可以当有机肥料与沼气发电，就连猪的皮(提炼胶原蛋白)、猪的胎盘、猪的脐带都可以转化成液态的抗老高级保养品。生物科技点石成金，化废弃物为圣品，不仅让老牌国营企业起死回生，更引发了后续洋猪、土猪的胎盘素大战。

　　台糖卖胎盘素，就和台盐、台塑卖化妆品一样，让人不可思议。其中最大的原因不外乎美妆市场的庞大商机，就连在百业萧条的不景气时刻，也能业绩长红、一枝独秀。于是台糖不卖糖卖胎盘素，台盐不卖盐卖胶原蛋白，就连台塑也来参一脚，不是塑料汽油，而是正宗品牌保养品。大家都相信，女人饿肚子没关系，超商里的御饭团聊可解饥，女人的肚皮万万不比脸皮珍贵，怎样缩衣节食也不能让脸部皮肤营养不良、枯萎下垂。

　　然而台糖、台盐与台塑的相继出线，除了为台湾美妆市场(化妆品与保养品)增加强大生力军外，也带出了本土美妆消费的一个内在矛盾。美妆市场向来是以高科技与高抽象符号性为号召，一方面强调最新研发产品的神奇功效(藏身在高科技修辞中的使用价值)，另一方面却致力凸显品牌知名度、代言人与独领风骚的时尚风格(由广告影像与文宣文字所构筑的符号价值)。往往让人分不清之所以会买这罐面霜、这条口红，是因为滋润功效、厂商信用佳，还是因为当红品牌、当季流行色系、当家女明星广告中的甜美笑容。

　　因此台糖、台盐、台塑推出保养品的“文不对题”，正是将美妆消费中的“符号价值”彻底转换为“使用价值”。台糖、台盐、台塑的“老字号”让人信任，不要过度花俏、过度设计的包装外观，反倒特别凸显出产品的质精纯正。台糖、台盐、台塑的出线，让我们了解到台湾女人的美妆消费潜意识，在爱美、爱靓、拼时髦、赶流行的欲望之下，还是有那挥之不去“俗搁大碗”(编者注\指的是便宜且量多)的实在心态，就连买化妆保养品也不例外。

　　于是不贵而又特别实在的猪胎盘素，就此钻进了台湾女人日常生活中瓶瓶罐罐的皮肤保养仪式。然而爱美的台湾女人，怎样拿捏算计实在与实用，都还是没有用，实在与实用所导向的，最终依旧是“青春不老”的时尚超符号。“青春不老”不是生理奇迹，“青春不老”不是科技乌托邦，“青春不老”是后现代美妆论述的终极符号价值，“青春不老”是缠绕在岁月消逝上的心理幻象。台糖的猪大概不会因为失去胎盘而得产后忧郁症，但买不到“俗搁大碗”猪胎盘素的女人却会重度忧郁，在全民抗老的圣战中，败阵下来。

　　所以猪胎盘只有使用价值，没有符号价值，但猪胎盘素既有使用价值，又有符号价值，更有心理价值。猪胎盘是母猪生产的废弃物，母猪身体的“推离”(abject)，不去而不快；猪胎盘素却是女人皮肤保养的欲望“小客体”(objetka)，求之而不得。在母猪的推离过程中，胎盘由内而外，在女人追求“小客体”的过程中，胎盘素由下而上，就在脸上你侬我侬，分不清主体客体，既是小姐又是猪。

　　在平价胎盘素风行的年代，人人驻颜有术有希望，个个青春不老没把握。不必再远渡重洋，不必再皮下注射，现在的胎盘素已成为台湾女人每日必备的保养圣品，放在床头桌前或冰箱(开罐后必须冷藏)，日日夜夜在台湾女人的脸上，搬演着一出一出后现代突变狂想外加科幻恐怖的人间喜剧。

　　小姐的脸上，猪胎暗结。

　　文\张小虹(中国台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