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悦然
又是一夜不睡,热带小岛似乎只有清晨略显可爱。鸟儿开始叫了,树木的苍翠颜色在薄薄的晨光中是透明的。这里是一片未被现代化殃及的纯粹热带雨林,没有熟透了,开始腐坏的时髦味道。
昨日我发了邮件给新加坡的猫保护组织,申请养一只小猫。从照片上看,它小得可怜,黑色身子小白脸,是个绅士。那个网站上有很多小猫的照片,你可以选择喜欢的然后主动联络主人。起初我的朋友nude看中了一只chiko的扬着脸的猫,照片是俯拍的,只能看到它圆圆脑袋和一双大眼睛。于是给那个主人打了电话。我就没觉得它好看,很呆。果然,nude收到电话,遗憾地告诉我,chiko今年六岁了……我说,咱可不能要个更年期的母猫,倒是不叫春了,可是这个郁郁的家,就更郁郁了。
说到猫,我想起了我爸爸妈妈。从前我们家有老咪和大咪。我爸爸妈妈绝对不属于喜欢动物的人,但是养猫五年,他们都很爱老咪和大咪(注:大咪是老咪的元配)。尤其是大咪跟着山大家属院中向来以凶狠流氓著称的野猫头子私奔之后,我们家老咪就总是孤单地坐在小院子中间,黯然神伤。但是它本领比较弱,我总得来说属于那种无用的纨绔子弟(出身好),跑出去一夜就得回来,还满身是伤。老咪真的很好看,毛特别长,鸳鸯眼。它妈妈九岁才生了它和两个兄弟,但是因为年迈,那两个兄弟都有一定程度的残疾,只有我们家老咪不少胳膊也不少腿。它被送到我家之后,它年迈的母亲一直在家里绝食抗议。老咪两个月大的时候来到我家,大咪比他大几个月,天天追在它后面咬它。可是老咪吃得太多了,很快个头就超过了大咪。但是它不想报复,它只是很想保护大咪,它是很爱大咪的。但是对于猫而言,好像也是,公猫不坏,母猫不爱。大咪宁愿跟着土匪头子,也不跟我们家大咪好。
所以大约3年多的光景,我们家只有老咪一只猫了。它从“小咪”改名“大胖”,后又更名“老咪”。它真的胖得都不行了。其实哪里有给它吃猫粮啊,向来都是吃人吃的食物。老咪喜欢吃大白兔奶糖(蜡纸包装的那种,塑料纸的不吃),西红柿皮(西红柿蛋汤里面的西红柿皮很有味道,软软的,是老咪的最爱),以及鸡肝。不过它吃得最多的,是我们楼上住的阿姨从山大幼儿园带回来的鱼,那些鱼都是小朋友吃剩下的,很小块,也很软,老咪吃的时候啊呜啊呜的,整个脸都摁进盘子里了。
老咪是我见过最通人性的猫,谁也不能比。98年我们家搬家,临走之前一直在讨论老咪怎么办,因为新家外面没有大院子,它没法自由活动。也没有野猫群体,虽然它一直遭排斥,可是它自己还是喜欢往那个圈子里钻啊,猫和人一样,有点“贱”气其实是良善中正的表现。当时我们一家都很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安置老咪。几天之后,一个夜晚,老咪出去玩,可是第二天早上,它没有和往常一样回来,以后也没有。它再也没有回来,像是听懂了我们的话。有段时间我很难过,认定它死了,可是渐渐我就不这么想了。偶尔回到山大院子里,我还是坐在无花果树中间的石头桌椅上看书,听见周围很高很高的狗尾巴草发出奚奚索索地响声,就觉得,它怎么可能死了呀,这么有生命力,这么带劲的家园,谁舍得死去呢。一下雨,我就知道我家院子里那间放杂物的小房子的顶上,肯定积水了,宛若能够开出睡莲。老咪一定喜欢。老咪一直很喜欢花。而那个时候我尚小,偶尔男生送朵小玫瑰作为礼物,我害怕爸妈看到,藏在我的小床下面,都是老咪,把它叼出来,兴奋地满屋子跑,生怕有人没看见。
我的老咪,它和我终于走到两个不再重叠的世界里去了。就像我很多的朋友,我们那么爱彼此,却还是走到了不再重叠的世界。联络也许不再那么有必要,可是情感的流动,什么时候也没有停止过。现在已经不再为此神伤,只是偶尔想起少年时想要一辈子和这些朋友居住在一起的豪言壮语,会觉得有些怅惘。
这个早晨的确感情太丰沛了。难得的好兴致去说这些。又是一个夏天的末尾,算起来,老咪离开我已经有六年了。六年前我是个坐在院子里搬出爸爸书橱里的名著,带有卖弄之嫌地阅读的孩子。谁也不知道此后的事,她还未曾得知她这一生和书的缘分。那个九月天,夏天的高草还繁盛,雨水刚过,老咪永远离开了,而妈妈对着刚刚进入高中的我说,该收收心了,老咪也走了,连它都知道,你上高中了,得刻苦读书了。这时楼上的阿姨送了小朋友吃剩的鱼来,我妈妈对她说,老咪跑了,我们也要搬走了。不过请你还是把鱼放在我家院子门口吧,这样老咪饿极了回来也会有个饭吃……她说着,而我在旧家的院子里不可遏抑地哭起来。事实证明老咪没有回来吃,走了就是走了,因为2000年再回去看的时候,那没有人住的房子已经有老鼠了。可惜了我爸爸那些《鲁迅全集》们。
今天想起这些是因为,那个房子终于要被拆掉了。作为山大最古老的家属院楼房,只有三层高,有极其厚实的墙壁,它终于要拆掉了。昨天我妈妈最后一次去清理,她说这房子被盗了。但是她实在也想不清楚丢了什么。也可能早就被盗了,我妈妈推测说。“你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在那里吗?”妈妈问我。我没有告诉她,有很多很多的信在,美好的小情书们,——不仅仅是我的,甚至我还发现过妈妈从前的男朋友写给我妈妈的小情书。为了不破坏我家庭的安定,我毅然地把那些情书藏了起来,以免我爸爸看见。我在那个时候就是这么懂事啊。
日子当然没有回还。旧房子拆了,旧家被偷了,旧宠物跑失了,唯有我们全家人,坚固得很,什么亦不会破坏它的安定。而我妈妈仍旧是个特别好看的女人,老得很慢;我爸爸的智慧和深沉令他成为他的学生的偶像。他脾气越来越好了,我变得喜欢腻着他,他也乐呵呵的,对我说话很抒情。
又及:有关老咪的一点隐秘,我写进了早期一篇叫做《黑猫不睡.》的小说里。那是一个令诸多孩子落泪的故事。而主人公老咪,它如果活着现在已经11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