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颜峻
北岛说“在一个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的时候，想必知道反抗英雄，反抗有关人造英雄的种种机制，需要比去加工英雄更大的勇气。人们习惯了通过观看虚构的英雄，把自己映射到银幕上去，来超越自己可怜平庸的现实，并对生活中蝇营狗苟的谎言和懦弱做一平衡；而少数幸运或不幸的人，也总是被公众找出其超人之处，改造为神圣的偶
像和榜样。
而当代大众文化中，对英雄的膜拜机制，不但建立在个人生活的猥琐和萎缩之上，更成为少数人可资利用的心理利器。你可以用它来发财，也可以发动战争。比如《蜘蛛侠》，那个灭绝了爱情之心的妖人，成天趴在美国国旗下面喃喃自语：天降大任于斯人也，你对世界负有重大责任，可不要手软啊。结果美国人就带着拯救世界的幻觉发动了新的石油战争……
在跑题之前我还是回到《英雄》上面来吧。按有责任心人士的说法，张艺谋总算是拯救了中国电影，他挣着钱了！而按照张艺谋本人的说法，这个电影是电影艺术派来的代表，那些在放映厅里睡觉的记者，是对电影事业的大不敬——此前几年，还有赵忠祥和蔡国庆分别把自己选为党和人民解放军的代表而不让人骂，张导显然是谦虚多了——而按照我的说法，1996年看《大话西游》的时候电影院里只有我一个人在笑，而2003年看《英雄》，就有几十人在笑，这说明观众已经成熟，有了幽默感，中国电影果真有希望了。
再往前推10年，80年代看外国广告的时候，我们曾经感慨万千，说你看看人家，连广告都这么美，这么富于人情味。现在我们也成熟了，说，不就是想骗我们钱吗，从心理学到美学，连亲情爱情都不放过……如此说来，《英雄》的下场也不过是过眼云烟，哪怕从第一个镜头开始，推拉摇移、电脑特技、调度场面蒙太奇声光色等等就无所不用其极，哪怕美国电影艺术与科学学院的泰斗们就要哭出声来，但是，不就是一个超级广告片，或者说给谭盾拍了一巨牛无比的MTV么？我还真没听谁说这片子有什么感官之外的内容——除了“我的天堂”酒吧的老板小黄。
小黄说：“就是一个人一边回忆一边劝美国不要打伊拉克。”
这个我明白。电影一开始就有交代，秦国要强制性推行全球化，统一度量衡，而无名要救赵国百姓的人命。兵马俑广告公司创意总监嬴政先生在慷慨陈词的时候，电影院里笑声此起彼伏，“这天下，不就是和平吗？”他面前的大秦国宣传部部长无名立马大义凛然，变身为一个手托炸药包的超人。但是小黄恐怕弄错了一件事，那就是伊拉克和赵国都是一定要打的，否则怎么有统一和听话的天下？上述超人是愿意赵国被取消掉的，但倘若他在天之灵看见焚书坑儒之类的专制的太平，又会不会高喊“千万不要相信秦国人”呢？
按照弱肉强食的达尔文主义观点，可以解释古人的许多雄才伟略，也可以解释很多新鲜的奇思妙想。比如说，这个电影里死了很多人，人总有一死，或为天下，或为爱情，曰重于泰山；或为了给历史垫背，或为了衬托英雄，曰轻于鸿毛。那些用陕西话高喊“大风”的士兵——顺便说一句，除了梁朝伟的表情和程小东的武术指导，这是本片惟一亮点——还有电影里没演的6国冤魂，与会说普通话的主要角色相比，显然死了白死。这叫成本，进步总要付出代价，为了统一天下、发展文明，死一些贱民算什么，何况还可以通过控制媒体来遗忘他们。只要牺牲的不是既得利益阶层，他们就永远是赞成成本论的。
在做战争的炮灰和做和平的猪狗之间，无名替可能幸存的贱民选择了后者。且不论选择什么，这种替天下人做选择的事情，本身就是武侠片的一个重大突破。众所周知，中国的侠文化、江湖文化，是建立在朝廷金字塔文化对面的东西，主流文化一直试图同化之，给那些任性和有人性的武侠角色换上政治家的思维模式——换言之，让他们用朝廷的价值标准来证明江湖的正确，从根本上瓦解掉江湖。张艺谋通过杰出的电影语言，包装了这一套反武侠的文化，可谓用心良苦，功高盖世。
依此价值类推，以维护法律尊严的名义，多情剑客赢政含泪杀了英雄无名；以天下大义的名义，独裁者赢政杀了更多的军人和平民，为知识分子挖掘了万人坑，对管理机构进行了持续的大清洗，至于有没有牺牲掉几个外地来陕的三无民工，秦国媒体没有报道，我们也就不得而知了。而这一切，当然和电影无关，电影不就是娱乐吗？顶多算是艺术，要不然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是工商业。好莱坞早就有定律，证明这些人命关天的真故事，是不能拯救电影商人利益的……
不过还能说什么呢？说张艺谋中年发奋，要拍遍天下所有题材和类型以证明自己不是土人？说他把李安忘掉的保险绳藏好了，还顺利地指挥了一场万人大杂技？说他早年学黑泽明的声与色，如今知道学《罗生门》的叙事了？说他助人为乐，硬是给不会演戏的章子仪安排出几句台词？说演员没有机会表演而谭盾正在跟武满彻死磕？要不，就说张导真的拯救了中国电影，让在美国精装垃圾面前引颈待戮的中国观众在中国精装垃圾面前引颈待戮？大卫·林奇主持过40位各国导演拍摄纪念卢米埃尔的1分钟短片，张导在里面就拍过最弱智的一段：一对男女在长城上唱戏，然后脱了戏袍甩开长发唱摇滚——美国人有电脑，我们有群众演员和武术指导，中西合壁，别说在长城上唱摇滚，就是让蜘蛛侠玩太极又算什么？
可是，这些和电影有关系吗？
在闹英雄的时候，我只想像一个人那样好好睡一觉，至于他们家的、天下一家的电影事业，我以我个人的名义表示——蔑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