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颜峻
我决定停止评选什么“年度十大”，我又不是圣诞老人。你说呢？
No
在No乐队发表《庙会之旅》后，Tom Waits的爱好者发表了基于类比的赞美。但这却是祖咒所不喜欢的，因为他希望自己是独创的。当然，No乐队是独创的，在技术实验、无师自通、噪音美学、拼贴跑调等等特征已经成为标志之后，No乐队暂停独创，开始深挖抒情的秘密。这件事永无止境，且容易遭到类比，但人性就是这样博大，并貌似。如果说我们的时代真的可以容纳深刻的感情——包括对自我的怜悯和对人民的爱——那么《苦鬼》来得正是时候；如果人们对音乐的理解力和对歌词的美学的要求还停留在崔健《春节》的水平上，那么《除夕》恐怕就成熟得不近人情了……
新金属
被称做“北京地下硬核”的这10支左右乐队，终于在开心乐园和京文音像的帮助下蹿出去了。尽管硬核和新金属是两码事，但也没必要在名词上较真。需要较真的事只有两件，其一，他们的愤怒是真的吗？其二，他们对新金属有贡献吗？就夜叉的《自由》和扭曲的机器的同名专辑，再加上我手里病蛹的小样来看，新金属运动的发展恐怕又将遭到潮流的控制。“自由”作为愤怒的理由，在病蛹和扭曲的机器那里显得苍白不堪，但我还是愿意说，他们用泰山一样的勇气要求着菜籽一样的价值，而菜籽的价值，也是不容剥夺的。他们的音乐差不多一样单调，夜叉也许有流畅的热情，但也在细节上有失新金属先驱的名誉，而扭曲的机器和病蛹连模仿都没有勉强完成，更谈不上律动、结构、丰富性和激情。
痛苦的信仰、木推瓜
痛苦的信仰值得期待。不光是“公正、自由、平等、真实”的主张，而是我们可以从这些口号背后看到严肃的、理性的、发自内心的姿态；而面对音乐，在所有我听过和看过的新金属乐队中，只有痛苦的信仰具备音乐上丰富的可能和野心，他们知道在什么地方加入游离的solo，又该把哪一个模式化的桥段发展向复杂的反复，与跟风的同行相比，他们的罗嗦都充满进化的可能。那小样令我激动。不，是感动。
同样生活在树村、东北旺的木推瓜也遭到忽略，只不过一个是在潮流中被淹没，一个是在潮流外太孤单。在加入新的吉他手后，他们解决了单薄的问题，成功地在戏剧化和讽喻的方向上大摇大摆起来。你以为是假深沉的地方，藏着危机感；你以为是反悲壮的地方，其实又满是痛苦；你以为用吉他的痉挛可以簇拥起主唱的高腔，但他们突然停顿、停顿、停顿，干脆地取消了摇滚的煽情。
T-9、昏热症
我愿意评选年度最佳新人。因为我喜欢那些深思熟虑、敏感、有勇气和感情的年轻人，他们的才华是层出不穷的。同时我不相信进化论，小混蛋长大以后是老混蛋，小独裁者长大以后是大独裁者，年轻的恶俗和年轻的锐气怎能同日而语？T-9的解散将以一张EP作为纪念，但我明白，他们的杰出不仅仅是蒙古语的rap，不仅仅是对音色和情绪的敏感，甚至不仅仅是国内已知最具节奏感的raper，而是——原谅我的夸张——他们及时、明智的解散。但昏热症可别解散。他们是太像Primus，但不要紧，因为他们自然、机智，而且生猛得像是刚从火炉里炼出来。在方舟书店的小样里，昏热症有最好的录音(白军)和最好的封面设计(自己)，而且，尽管那个玩乐队的李姓编辑始终没有帮我联系到昏热症，但我还是听出了几句出彩的歌词。
舌头
舌头的专辑录音比他们在排练室录的小样更差，但他们因此有了经验。
他们的确是要让人们重新认识节奏，并进一步提高心脏水平。和其他乐队不同，舌头在成名以后抛弃了驾轻就熟，而是加倍晦涩、复杂、毒辣，换言之，就是更地下了。所谓成熟，看来应该这样压制和拖延高潮的出现，在心理上谋求噪音的胜利，在宏大的时候，也记着让怀疑主义的休止符把音乐弄疼。多少次，他们的现场让我血往上涌，眼睛变湿。在2000年最值得谈论的，当然是舌头。
超级市场
老实说，超市没有进步。温情本来是他们的强项，但温情随着摇滚乐散开去了，聪明舞曲也是一条路子，但他们似乎在音乐上懂得太多，以至于有点不知所从。人们常提起那首有乒乓球采样的曲子，并拿来Aphex Twin的Flaphead相对比，但这一比较，就把灵气和整体性之间的差别给比出来了。说到底，一个拥有机器和人性的无限性的电子乐队，我还是想知道能不能在选择的自由中站住脚跟。
丰江舟、周沛、A4、Bloody Twins Killer
丰江舟的个人专辑《516分子》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这不是因为它先由台湾直接流行公司发表，也不是因为苍蝇乐队专辑的抢眼——有朋友不喜欢它，但我觉得它比上一张要爽，要舒服，要轻松——1992年前后出现的，叫做hardcore的电子乐，要比同名的摇滚乐寂寞得多。尤其是house和trance刚开始勾引中国人身体的年头，既不能跳舞又跟革命扯上关系的hardcore肯定更寂寞。《516分子》不爽，而是密集得枯燥，它单声道的魅力还没有释放，听众已经被疯狂jungle底下扭曲的高频所惊吓，当他们终于想要疯狂一下的时候，丰江舟又拿连续、紧迫的低音来压抑耳朵——最后，大部分人还是累了，我知道，他们更喜欢《恋爱中的苍蝇》的时尚气息。
化名Ronez的周沛是丰江舟发现的桂林电子新血。他没有掌握DHR公司为hardcore音乐提供的规则，但似乎天生有一股抒情和暴力结合的情绪，该情绪引导周沛穿越了采样的丛林，在碎拍和acid之间晕眩着。他的设备有限，经验(或者说音乐性的建立)也缺乏，但要求产生技术，情绪带动结构，周沛无师自通了。
A4以前玩乐队的时候，还像是受诱导社影响的生手，如今玩电子，居然手到擒来，做了大将。在他们做好的四、五张专辑里，有激进的hardcore，有舞池里好使的techno-house，也有大雅的后摇，所有这一切，让我高兴并反复辨认其中的风格转向和复杂动机，但只有一首《舞者》，在我尚未想起后摇滚或是电子流行或是ambient house之前，就已经给我的全身一个冷战，它的感人，只有1998年的DJ Shadow、1996年的Bjork和1994年的Portishead可以比拟。
另一个团结在丰江舟身边的，是化名Bloody Twins Killer的新手。他们也邀请了挂在盒子上的王悦来增加尖锐的咆哮，但总的来说，他们虽然有hardcore的激进气质，但还在实现想法上欠缺得太多，尤其是在速度上找到了感觉，却没有摸到“密集理论”的合理性。我喜欢那种冲劲和那种态度，所以我期待那单调和单薄的蜕变。
病医生、木马
病医生有才气，但有时候说人有才气就是说人小聪明。病医生因此被怀疑是投机取巧的——这不公平，从音乐上看，他们的专辑制作得非常完美。歌特的影子和乖戾的心情相映成趣，所谓病态美学也突破着英式吉他摇滚和80年代地下电子的界定，虎子弟弟总比那个叫Garbage的伪时尚乐队要懂得浪漫，也很快理解了Yo La Tengo的折衷。但是，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呢？我要说，病医生除了不自然，没什么大的毛病。而不自然，却是才华的毒药、音乐的陷阱、聪明人成长的致命烦恼。
还有1999年的木马？这支终于把自己藏起来了的歌特摇滚乐队？歌特和歌特摇滚的区别在于前者始于艺术而后者止于抒情，当木马的野性的心、自恋的青春、无缘无故的痛苦和愤怒、对人群(不是人类)的轻蔑和恐惧……在音乐中制造了链锯一般的旋律之后，观众的舞步就在小资和艺术家之间犹豫了。人们希望木马更黑，黑得更纯粹，甚至弄出更多的噪音音效和偏执的鼓点，可是木马在挣扎，他们的青春还没有被音乐全部转移呢。
subjam 001
按说，自己选的合辑(我的乐评集《内心的噪音》附送的CD)，自己应该噤声。但，还是请允许我再做点解释——作为乌托邦式的唱片厂牌subjam(铁托唱片)的第一张出品，它在外文出版社的好意下问世了。我想，它是一个让叶公好龙的摇滚乐迷由欣喜到疑惑到恐慌到崩溃的东西。让某些人难受并不是我的目的，但鉴于我国目前的摇滚乐教育，有时候它却是一个标准，我是说，该合辑应该是多样化和实验性的尝试，是某种意义上的反摇滚，是中国音乐家在创造冲动和形式成熟之间的独木桥。所谓先锋，往往比同时代人早熟、比既得利益者幼稚，并且始终如此。
以我自己的认识，该合辑中丰江舟的作品是最完美的，祖咒有偏执之美，舌头依然有录音问题但却水到渠成地让人震撼，诱导社的平淡是退步了，虞志勇失于呆板，杨韬依赖了小聪明并凡犯有结构性的错误，如果周沛的想象力再疯狂一点恐怕就超越丰江舟了，胡吗个需要音乐上更多的自觉，小朱有好的动机，王磊还是那么热情并不管三七二十一，另外两位同志够纯粹，最后，王凡虽然太短但还是让技术和精神达到了时代的顶峰。
微、冷血动物
在老哥今年录制的摇滚专辑中，微可能是夜叉之外最糟糕的一张。人们禁不住要喊：“动态到哪里去了？谁偷走了我的地鼓？为什么不给我层次和光泽？”而冷血动物呢，据说曾经请求老哥“一定要脏一点”，但结果还是干净得面目全非，像硬摇滚入门。录音师当然有自己的想法，乐队也难免没有经验，不过这两支乐队在录音方面的缺陷却实在影响到了倾听，这是事实。京文音像又给微的《水的自杀》加了个搞笑版的副标题，诸如此类，以至于我们不能再要求乐队更多——例如精神的顺利传达，和风格的完美体现。
当然，微的撕心裂肺还是从华丽的丛林中飞射出来，用干燥的嗓子，加上奢侈的效果器，构成了诗歌、绝望、对音色音效以及其他抽象事物例如精神的过度迷恋。在录音的后半段，乐队进一步加入了505和808的舞曲效果，应该说那不是机械的，相反，更加分裂，更加迷离了。
冷血动物存在于在主流的音乐和地下的生活之间。他们的音乐不够灵活，也不够创意，激情有限，但足够硬朗和流畅，如果早几年，应该能引起注意。可如今呢，只有云在流浪，现场的疯狂和专辑的旋律化只有后脖领子比较白的人群喜欢。
瘦人
崔健喜欢他们，是因为“他们做音乐很认真”；Mathew喜欢他们，是因为“他们旋律化”；小晖喜欢他们，是因为“戴秦是个好人”；我不喜欢他们，是因为他们的音乐和现场同样奴颜媚骨，旋律牵强，编曲乖巧，歌词幼稚，并且缺乏摇滚乐应有的真实。崔健对不喜欢的好乐队说“我很尊敬他们”，对喜欢的差乐队说“他们做音乐很认真”，这已经在江湖上有名了；Mathew的信口开河同样出名，他明明喜欢主流硬摇滚和明星，却假装对no wave有兴趣，还天真地说窦唯的新专辑有达达主义倾向；小晖是一个容易被唱片业浮华气息感动的女孩子，在我的朋友中，她经常成为品位和人品分而论之的代表；而我，有偏激的嫌疑和唯地下论的嫌疑，经常用煽情的语言引起读者对独立思考的放弃。
这几件事我想了一年多。
王凡
关于王凡，首先需要弄明白的是，是不是让人听不懂就肯定牛逼？换言之，王氏从家制的具象音乐、环境采样、采样、拼贴、噪音、黑暗氛围/病场(dark ambient/ill-bient)、极简长音、暴力声响学实验……到现场的即兴音乐(improvise music)，值得我们使用最晦涩和前卫的理论，引征卢索洛和约翰·凯奇、大卫·图普(David Toop)和德里达，但这个领域难道就不会像中国美术界一样空洞，只剩下用理论支撑的匠人？
而那些让朱小龙流鼻血，让吴吞看见电影，让我腾空，让某人痛哭的声音，又是为什么让从不关心理论也很少听音乐的人也进入、激动？在我看来，先锋并无个性，他们需要面对高于小我的事物——有时候就是“感觉”这么简单，有时候却像“反熵”一样玄奥——他们的晦涩最终通往顿悟，因为声音的秩序，在大自然看来就是生命的秩序。
Speedy J、Sonic Youth
我对热衷撰写“年度十大之外国篇”的同行持怀疑态度——既然他们自己没有怀疑态度——你他妈才听了几张？你不是NME和Spin的受害者？所以关于2000年的进口货，我只能说起Speedy J和Sonic Youth。在我的印象里，前者一直是house和acid house的匠人，舞客的最爱，没想到居然暗渡陈仓，弄出来一张既实验又顺耳的拼贴性的电子百宝图，大气、人性、老辣，可以相提并论的，是早期的DJ Spooky和后期的David Shea，胜过了今年的Gus Gus和Fat Boy Slim，接近Scanner和Christophe Charles。而后者的歌词(不是音乐)则深得威廉·巴勒斯的启迪和朋克式抒情的奥秘，轻松、肆意，想象与政治立场并举，文字游戏和意识形态策略共生，远在饱受好评的Anti Pop之上，更不用说退步的RATM和枯竭的Lou Reed——其实，他们又何曾把自己限制在摇滚乐的境地？
你说呢？我的记性是不如以前了，但这更好，反正所有的回忆都属于虚空，只有未来可以让人鼓舞。我相信我在说废话，我相信读者会自己听，我相信我铭记在心的东西无法说出，我相信乐坛与我无关，我相信我没有权力说得比自己知道的更多。
那就这样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