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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期封面故事：张曼玉 我的灵魂穿着牛仔裤

　　如果镜头里有她一双手，那么她那双消瘦而纤细的手，就是主角，在旗袍上犹豫地抬高或者放下，宛如一个转身，或者一个进逼；如果镜头里有她的一双腿，那腿就是主角，她在单车后座上一荡一荡，随着车的转侧晃动，无比放松；如果镜头里有她的一双眼，那么摄影机会在那样的凝视后碎裂——她的眼神，欢喜，忧伤，震惊，彷徨，我们所能体察和想象的所有情绪，在一秒种之间已经百转千回，前世今生；如果镜头里有她的背影，即便只是凭栏斜靠，沉沉的情绪也会蔓延开来，她的背影是四言诗。

　　张曼玉是迄今为止最好的华人女演员，也是世界上最好的女演员；一生拿了无数的奖项，但即使戛纳的奖杯也不过放在浴室里，使得一一细数成绩变得没有意义；她是上海祖籍，在英国肯特长大，16岁来香港，如今最爱是法国；她曾经是个花瓶，是57届港姐亚军出身，在无数的电影里衬了无数的人；她结了婚又离了婚，目前仍在恋爱，也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她重视私生活，最讨厌香港的媒体对她的伤害，尤其是 91年她的男友HANK出卖了她署名叫“死鱼”的肉麻情书，她一度不愿见人；她最不喜欢别人追着绯闻问，永远的一句话是：“请多谈谈我的电影，我演的戏。”

　　人戏不分。难以说明，公众爱的究竟是电影中绚烂旗袍包裹下的她，还是真正的那个爱穿着牛仔裤的女郎，我们难以割舍她和她的角色，就像她永远放弃不了她的电影。那么，就含混在一起吧，毕竟，她透过那些戏剧角色，从中折射出独一无二的张曼玉的灵魂。

　　她的身体里住着无数个女人，每一个都是张曼玉

　　她的表演是一个不可逾越的高峰。在那些经典的电影里，她一颦一笑，无不是颠倒众生。张曼玉的戏好，在于她可以饰演所有的角色，各色各样的女人，都入木三分，或骠悍泼辣，或矜持高贵，或单纯良善，或风骚狐媚，绝不重样儿——可是偏偏看过去，都是张曼玉。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看她演戏，如对弈，如演兵，"来如雷霆收震怒，罢若江海凝清光。"除了她，谁有公孙大娘的一手好剑？

　　十年磨一剑，张曼玉之辛苦，非比寻常。她的高明，是将自己的生命经验，将那些痛苦的欢乐的记忆都融化在血液里，运用在表演中，因此有了血肉，有了筋骨和底气。她提炼出生活中的痛苦，而不流于琐碎，不让那些糟糕的东西污染了她自己。“到四十岁了，学会了对生活感激。回头看看，我真的没有恨过什么人，昨天的我，造就了今天的我，而今天的我，才能有明天的我……这么一想，即便是当初伤心烦闷的事情，都觉得是值得的。”她的这些话，都是女神语录，闪闪发亮。

　　没有人能不断演戏而不泄露自己。每一个经典角色，都是张曼玉某一个性格特质或者人生经历的投射。若不是16岁在香港站过柜台卖过化妆品，她怎么能把身段放得那么低，在《甜蜜蜜》里强悍得像一座山，生猛而草根，无比坚韧，叼着牙签吃东西，满手都是油腻，活得不管不顾，又爽快干净；若不是在爱情上饱受背叛，曾将一千万的辛苦钱送给男友做生意而血本无归，她又怎么能在《阿飞正传》里朴素透露出一个对男人无望的女人的认命；若不是流言蜚语一点余地都不留地伤害过她，又怎么能演出《阮玲玉》里薄命女伶表层的悲悯和深层的激情，她面对众记者的毅然转身，是那样愤怒而夺人，而她喊着“我要活！我要活！”，生命张力尽在其中。当她演完这一场，将被单拉住脸，久久哭泣。

　　现在，她坚持一年一部戏，接戏的标准和心态和以往完全不同：“年轻时做了很多事，想要出名、成功、拼命挣钱，事事都要做到最好，现在对这些反而无所谓了。以前，我会觉得要拚命去‘捱’才是对，但我现在想，为何一定要‘捱’，为什么不说去‘努力’呢？都是一件工作，怎么不可以开开心心去完成它，在过程中寻找乐趣，然后再去领取应得的收获。不单单是接戏，做所有事都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所以我现在开始享受做任何事都拖慢一点，不用太急，去享受不同的阶段，就算做这个访问，我也能作到很享受地去谈。”

　　到今天，张曼玉共出演七十多部电影。

　　穿旗袍最美，但她有个穿牛仔裤的灵魂

　　张曼玉妩媚，有洋派作风，常常不穿内衣就穿晚礼服，或者裸泳，在她看来，并非有意要诱惑谁，只是自然。要不是她有这样的风情而浑然，怎么演〈青蛇〉里的那条犯尽天条的妖蛇，媚眼如丝，丁香吐动，勾引得连法海也把持不住。近年来，她选择戏很是挑剔，剩下时间多用于慈善事业，眉宇间越来越多了慈和沉静的温暖。要不是如此，她怎能演出《宋家皇朝》里的国母宋庆龄，一个年轻女子的母性和静穆。

　　她很倔强，不愿意尊严受损，在面对媒体时，毫不客气地说：“你们为什么这么不客气？一问完就撇嘴？是不是不关心我的答案，那么何必来问我？”要不是有这样一点亏不吃的精神，她怎么能演出《人在纽约》中最精彩的一场，她被外国色狼撞到，立刻脱了鞋子追上去打，把一个讨生活的女人那点劲头铺陈得鲜活生动。

　　如果没有骨子里的飞扬跳脱，她怎么能演出《新龙门客栈》中辣艳放肆的金镶玉，这是中国电影中最性感最直白的女性形象，敢爱敢恨，在茫茫大漠中，赤裸着在房顶上放歌，坦坦荡荡，最后，一把大火，烧了“这无情无义的地方！”

　　最容易被我们忽视的是，其实她的本性是开朗张扬的，否则刚出道时不会被叫做“鬼妹仔”。她异常有主见，在演艺圈中走还是留，从不含糊，就像她穿旗袍最美，但是，她私下却总是穿最普通的牛仔裤，白衬衫，几十块钱的衣服骑自行车在法国逛街——她热爱自由，为此放弃香港的流金繁华，放弃被人追捧也被人炒做的风头浪尖。

　　变成今天的张曼玉，首先因为，她给自己生命做了无数次减法。

　　莫迪利阿尼的雕塑，只用石头，不用泥土。因为他只有减法，不用加法。演戏之道亦然。与其说是放，不如说是收。挽弓如月，引而不发。电影演了七十多部，张曼玉缓缓明了，与其浓艳，不如素朴，与其张扬，不如收敛。最大的技巧乃是无技巧。她渐渐洗净铅华，性子也沉熟起来，圆润的面孔露出瘦削的轮廓，整个人也单薄了。她放弃了在香港如日中天的事业，选择去过普通而安闲的生活，一直省俭，这样，才能使她更加自由地选择。一个成熟起来的女人，自然开始优雅，开始婉约。因为不再需要跳起来，被所有人看到，年少时的急噪，都沉淀了，自然有了宁静的韵味。而她的眼睛，依旧明亮，她的内心，更加强大。演戏一路，拼到后来，不是技法，而是心境。

　　这样，才有了《花样年华》。在这部电影里，与其说是写故事，不如说是写气氛，与其说是刻画人物，不如说是展示人物。张曼玉公公正正地提到王家卫，说：“我的启蒙老师是王家卫，比如在最初拍《阿飞正传》的时候，有一场戏酝酿到要哭的时候，他叫我忍住不要哭，我记得他当时告诉我，以后就算自己真的想哭，第一个反应也是把眼泪吞回去，忍不住才哭出来的那一刻才是最伤心的。他说笑也是一个道理，这样才比较真实。”同时，她也能看到，王家卫致命的自恋，她说：“王家卫是很好的导演，可是很容易沉迷在自己的宇宙，迷失在里面出不来。”她不满意自己在王家卫电影中的“苏丽珍”，永远六十年代的代言人，穿一身高高束领的旗袍，然后在探戈和昏黄的光线下，泄露出隐约的欲望。尽管如此，她在《花样年华》中，真正展示了一个东方女子在成熟时节所能展现的所有魅力：一个女人的体贴、幸福、婉约、寂寥、愁怨、委屈、惆怅、怀念，甚至轻佻的怀春、娇媚的自恃，全都有了。

　　人生不过如此，你开张清单，列上你要的，写上你不要的，一条条加，一条条减，做透彻这个算术的人通常聪明无比，也萧瑟之极。张曼玉的这张单子，最后不能减去的，是爱情。“我经历过N段感情，每一次都是很快乐的，都有美好的回忆，所以我不认为自己是感情失败者，也不觉得这一次经验就一定会影响下一次恋爱。”

　　40岁，开始唱歌

　　“二十几岁的时候，不敢求快乐，只是想出头，那时候就像在悬崖上，提着一口气往上走，怕自己一口气不足，就跌下去了……一年拍了十二部电影，别人叫我‘张一打’。那时候，张国荣老是问我，为什么要接那么多戏？他不知道我着急的，着急自己只能红几年。那些电影，现在看，完全记不得是怎么拍出来。到了后来，才知道，人最要紧是快乐。当你不再是21岁时，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必须值得纪念和欢庆，还有去享受它。求快乐，是因为曾经很不快乐。”

　　张曼玉的生活，可以是很简单的，骑着单车四处逛，喝咖啡消磨时光，她说她的厨艺还算不错。四年前，开始为时装公司设计服装，还亲手设计模特的发型和配饰；在新片《Clean》中，第一回开了喉咙唱歌，现了一把她低沉婉转的嗓音。

　　(重点文字)“唱歌是满不容易的，最直接，也不需要灯光和背景，就能唱。以前是唱过的，选香港小姐时，专门找人教。可是我一直不喜欢唱。2000年电影节上输给比约克，我心服口服，她戏好，歌也好。可是这一回，和桑妮.巴丽芭一起唱歌，每日练习在钢琴前二重唱，像是回到读书的时候，也觉得好快乐。”到了四十岁，张曼玉的人生开始展现出更开阔的天空和更缤纷的色彩，她还在不断寻找爱情，开掘才能，充实自我。

　　张曼玉不喜欢被称赞有天分，有灵性，更喜欢说是肯努力，很勇敢。她的勇敢，不仅仅是一直坚持演戏，不肯见好就收，也不仅仅是姿态淡出圈外，总是跑在记者的前头。她的勇敢和坚韧，是她整个的生命姿态，一种愈挫愈勇的精神，一股骨子里的清高和骄傲，一种对自己不娇惯但异常珍惜的生活态度，一种真正的特立独行和不墨守成规的生活方式，还有她面对爱情的执着——她选择继续玩下去，“要心不要金”，宁可自己的感情经历像一份五光十色的周日小报，也不肯轻易留白，早就没有炒作的嫌疑，一切都是为了自己高兴。她真正豁达和彻悟了人生，活的时候就是要任性，尽兴而率性，因为死的时候会死很久。而电影，永远是她的领地。她独自站在舞台中央，自己发亮。(文/柏邦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