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病房里阵痛稍有缓解,筱燕秋就问面瓜:“你回来干什么?”
“我根本就没走。”面瓜说。
“你为什么不走?”
“你生孩子,我不在跟前还叫丈夫吗?能体现出咱俩感情好吗?”
筱燕秋观察面瓜的表情,她想在里面找出假来。这时候阵痛又开始了,筱燕秋疼得头直往床栏杆上撞。
面瓜从来没见过这个阵势,他又害怕又心疼。
“你别撞自己,你掐我,我一疼,你就不疼了,可着我一个人疼。”他求筱燕秋。
筱燕秋大叫着使劲掐面瓜的胳膊,面瓜疼得直倒抽气。
医生进来给待产妇检查。
“大夫,18床什么时候能生?”面瓜问。
“她的宫口刚开了一指,早着呢。你去给她弄点儿吃的,让她吃了好有力气生。”
“行,行。”面瓜频频点头。
“大夫,我疼得受不了了,我想做剖腹产。”筱燕秋冲大夫喊叫。
“你以为剖腹产就不疼?自然产是最理想的,我们不能人为地做手术,那是对生命不负责任。”医生到别的病房查房去了。
“面瓜,我熬不出去了,实在是熬不出去了。”筱燕秋满脸愁苦地对面瓜说。
“咬咬牙就熬过去了。”面瓜给筱燕秋打气。
筱燕秋火了:“站着说话不腰疼,敢情孩子不在你肚子里面。”
面瓜赶紧转移话题:“你想吃点儿啥?我给你弄去。”
“我不吃。”
面瓜劝她:“越不吃,越生不出来。听话啊。”
筱燕秋闭上眼睛。
面瓜跟筱燕秋说:“我马上就回来。”他刚站起来,筱燕秋就一把抓住他的手,她紧张地问:“你走了,我生了怎么办?”
“那么快就好了,大夫说明天早上能生出来就不错了。”
面瓜在煤气灶前忙活着给筱燕秋做饭,唐华搀着一个挎着筐子的农村老太太走过来。
“面瓜,你妈来了!”唐华咋咋呼呼地喊面瓜。
面瓜赶紧扔下手里面的东西跑过去搀住母亲。
“妈,你来咋也不打个招呼,我好去车站接你。”
“接?我劳驾得起吗?你眼里只有媳妇,根本没有我这个妈。”面瓜妈拉着个脸上下打量着儿子。
面瓜赔着笑脸:“妈,看你说的。”
“我说得没你做得好。”老太太损他。
面瓜尴尬地看看唐华。唐华意味深长地冲他笑笑。
“你们娘俩聊着,我上班去了。”
面瓜妈掏出几个鸡蛋硬塞进唐华的手里。
“闺女,拿着!”
“我不要。”
“嫌少?”
唐华赶紧接下:“谢谢大娘。”
“孩子落地,我请客。”面瓜冲她的背影喊。
“这城里有啥好的?人住的地方连个亮都没有,跟耗子洞一样。”面瓜妈轻蔑地打量着四周。
面瓜解释:“城里面住房紧,这地方还是打破脑袋才淘弄到手的。”
面瓜妈撇撇嘴:“憋屈,这地方瞅着就憋屈。”
“住惯了就好了。”
“惯?没个惯。要不是为了看大孙子,花钱请我,我都不来。”她朝对面的房间里面看了一眼问,“你媳妇咋不出来做饭?”
“住院了。”
面瓜妈一脸狐疑:“嗯?”
“肚子疼了,就快生了。”面瓜满脸放光。
面瓜妈眼睛一亮:“哎哟,大孙子!我那大孙子哎!”
“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面瓜说。
面瓜妈的脸笑成了一朵菊花:“我找人算过了,是男孩儿。”
“她折腾了一宿没劲了,大夫让我回来给她弄点儿吃的。”
“生孩子可是件费力气的活儿,肚子里面没食,劲儿不往下走。”面瓜妈很自然地挽袖子替儿子干活。
“妈,你歇着,我来吧。”
面瓜妈一脸的不悦:“一个大老爷们儿围着锅台转,也不怕人家笑话?”
“城里人,家家都这样,没人笑话。”
面瓜妈绷起了脸:“别人家我不管,咱老年家可不行!”
面瓜妈是个勤快人。儿子送饭去了,她扫干净门口,又在门框上拴了一根红布条。
“大娘,你这是干啥?”唐华问。
“孩子落生得防着人,不能让人给伤了。”面瓜妈解释。
“谁会伤孩子?”唐华不解。
“那可难说。有的人身上有病,有的人身上有凶气,孩子不会说不会动,可怜,我这当奶奶的得替他防着点儿。”
“我生孩子那会儿什么都不懂,不过孩子也没事。”
面瓜妈上下打量她:“你生的准是个儿子。”
“你怎么知道?”唐华眉开眼笑。
面瓜妈夸唐华:“圆盘大脸的,天生就带福相。”
唐华咯咯地笑。
面瓜妈叹了口气:“唉,不知道我有没有这福气了。”
“你老人家富态,福大了去了。”
“面瓜是长子,我们老年家指望他生个男孩续香火呢。”
“你没看见你儿媳妇那肚子呢,大得连脚面都看不见了,没准还生个双胞胎呢。”唐华安慰老太太。
面瓜妈撇撇嘴:“我有那福分,她有吗?”
“筱燕秋人不错。”唐华看着老太太达到了反应说。
面瓜妈冷笑:“是不错,整得我儿子连他妈都不敢认了。”
“看你这老太太说的。”
“我说得不对?那你给评评理。你说哪个女人嫁了丈夫不去见见公婆?喊声妈?这女人就没有,她不来,还不许我儿子回来。我知道她是从心眼里面瞧不起我们农村人,她有啥了不起的?不就是个唱戏的吗?”
“你说的是老黄历了,她犯了错误已经被贬下台了。她这人各色,在这筒子楼里面跟谁都
不来往。她的人性可比你儿子面瓜差远了。”
面瓜妈眉开眼笑:“家来,家坐会儿?”唐华嗑着瓜子跟着面瓜妈进屋去了。
面瓜看着筱燕秋吃鸡汤面,看了一会儿,他小心翼翼地开口了。
“这鸡和蛋都是我妈带来的,她是专门来给你伺候月子的。”
筱燕秋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我妈要来看你,我没让她来。咱生完孩子就回去了,来回折腾啥?”
筱燕秋扔下筷子,双手捂着肚子:“又来了,又来了。”
面瓜急忙把床头上拴着的毛巾递给她。筱燕秋满头大汗,使劲地拧着、拉着、拽着那块饱经摧残的毛巾。
筱燕秋的宫口开到了四指,她被护士推进了产房。
面瓜握着筱燕秋汗津津的手语气急切地说:“我只能送到这儿,剩下的靠你自己了。别怕,我就在外面等你!”
筱燕秋被推进去。
产房的墙上贴着几张白纸,上面画着八个红色的圆圈,从一公分到八公分依次张开。
一排产妇躺在产床上,双脚高高地吊在丫字形的不锈钢支架上,满头大汗地呻吟着。每个人的肚子上都罩着一块印着一个大红十字的手术白布。筱燕秋脸色晦暗地叫着,她的叫声越来越低。
医生过来给她检查:“这么有力的宫缩,宫口应该很快就完全打开了。她上来多久了?”
“半夜十二点上来的。”
医生仔细地摸着:“左枕横位,先灌肠,再人工破羊水。”
护士急匆匆地走过来:“何大夫,16床是臀位,胎心已经不好了。”
医生下命令:“上氧气,通知家属准备手术。”
走廊里面男人们东倒西歪地坐在椅子上打着盹。
“16床家属,16床家属。”小护士站在门口叫。
男人们激灵一下全醒了。
“我老婆生了?”16床家属问。
“16床难产,需要手术,你过来签一下字。”
16床追着护士问:“她怎么了?她到底怎么了?”
面瓜吓坏了,他傻呆呆地看着16床惊惶失措的背影。护士喊他,他没有听见。只到身边的人推他,他才缓过神来。
“你是18床筱燕秋的家属吗?”护士问。
面瓜紧张得两眼发黑,口舌发干:“我是。”
“你爱人生了,是个女孩儿。”
面瓜蒙了,幸福感随即而生,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接着腿就软了。
“再观察一阵,就可以回病房了。”护士告诉面瓜。
男人们拥上去问:“15床呢?”“45床呢?”
面瓜软软地瘫在椅子上,脑袋里面出现了片刻的空白之后,他美美地睡着了,他睡得鼾声如雷。他根本就没料到,筱燕秋这时候出了问题。她突然大出血了。筱燕秋脸色煞白地躺在那里,她听见医护人员在她身边跑来跑去,只是看不见她们在做什么。她觉得自己的身子越来越软越来越轻,像片羽毛一样。她努力睁开眼睛看。淡妆素裹的嫦娥渐渐显现出来,她在白云缭绕中运眼、云手,飘一样地飞着。
“等等我!你等等我!”筱燕秋听见自己在喊。
嫦娥不理睬她的呼喊,她舞着两只水袖径直向月亮放出的白光里飞去。她越飞越远,直到被白光完全湮没。
筱燕秋的眼睛慢慢合上。
护士们推着手术车在走廊上奔跑,一个护士高举着装满血浆的液体瓶子跟在后面。
面瓜一溜小跑跟在后面,他边跑边叫魂一样地喊着。
“燕秋!你等等我!燕秋!你等等我!”
手术车走远。面瓜在后面缓缓奔跑着,嘴里面在无声地喊着。
面瓜渐渐跑近了,他的脸突然遭到重重的一击,身子骤然定了格。鲜血从面瓜的鼻子里面喷涌而出,面瓜顺着玻璃门慢慢瘫坐在地上。血迹顺着他滑落的痕迹跟着流淌下来。
“怨我呀!都怨我!”面瓜捶胸嚎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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