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和郑安邦瘫坐在地上,两个人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身上的衣服全部湿透了。
郑安邦抬起头看着春来说:“春来,你就这么恨我?”
“我恨你!我更恨我自己。我过去的日子多么无忧无虑,多么快活!为什么要和那个《奔月》搅在一起?为什么要跟你搅在一起?不是《奔月》这出戏,我现在已经是电视台的主
持人了,不是认识了你,我也就认命,心甘情愿地唱B角了。是你把我从过去的生活中硬拉了出来,是你把我扔进了这个烂泥坑中。”
“你不能这样想问题。”
“我该怎么想?”春来气哼哼地问。
“我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我是发自内心地为你好啊。”
“为我好?是为你自己好吧?”
“你这样说就不讲理了。”
“跟你这种敌人有什么理可讲?”
郑安邦苦笑:“敌人?对,从一开始你就把我当成敌人来对待,你把你和我的关系当成了一场决定胜负的战争。”
“你说什么?”春来吃惊地看着他。
郑安邦冲动地说:“谁对你不感兴趣,你就对谁有兴趣。”
春来的眼睛瞪圆了,眼神中射出匕首一样的光芒。
“你给我带来的这一切跟我对生活的期望相差太远了,我所有的努力全都白废了,是你又一次让我感受到了人生的脆弱和不可靠。”
春来低声骂道:“滚!”
“你把我当成敌人,我可不把你当敌人看。因为伤我最深的不是敌人,敌人只能打倒我,却伤不了我。”
春来提高了声音:“滚!”
郑安邦软了,他用乞求的眼神看着她说:“春来,你别这样,我已经说过了就让她演两天!”
“两天?”春来冷笑。
“两天后我准让你登台唱。”
春来语气冰冷:“你?你算什么东西?你现在就是八台大轿请我唱,我还不唱了呢。”
郑安邦叹了口气: “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还想让我怎么样?”
“从我面前消失,马上消失。”
郑安邦可怜巴巴地叫了声:“春来!”
“别叫我,听到春来这两个字从你的嘴里面吐出来我就恶心。”
郑安邦叹了口气:“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不怎么样,我已经用抹布把你从心里面擦掉了。”郑安邦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他说:“好,好,只要你高兴,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春来一愣:“你正巴不得摆脱我是不是?”郑安邦不说话。春来气得嘴唇发白,眼泪流了下来。
郑安邦看着她:“我不该爱你,爱你越深,我对自己的厌恶也就越重。”
“呸!你少在我面前提这个字!”
郑安邦气得浑身颤抖。
春来指着他的鼻子:“姓郑的,我告诉你,从小长到大,我的每一步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从来没靠过任何人。我这个嫦娥就是不喝你们男人配的药,照样也能飞到月亮上去。不信咱们就走着瞧。”
说完她拎着衣服气冲冲地走了。
郑安邦没有看春来,他知道春来路过他身边的时候,就像路过一堆垃圾一样,他在她面前已经一钱不值了。郑安邦不能抬头看她,一抬头,他的意志就会土崩瓦解了。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会这样?他到底是怎么了?郑安邦不能回答自己。《奔月》就要公演了,他的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这一切和他最初的愿望全部背道而驰了,他播的是龙种收的却是跳蚤。
筱燕秋一个人在街上慢慢地走着,很久没有这样的心境了。街边巨大的广告牌上映出她的身影。她侧过身偷偷打量着自己。她看到了广告牌上方映出的医院的楼房。筱燕秋猛然想起了柳如云,筱燕秋决定到医院去看看她。
柳如云不在病房里面。值班的医生说,她这一段时间病情挺稳定,所以经常回家去住。柳如云家里面摆满了绢人青衣,柳如云端坐在屋子中间听唱片。听到有人进来,她慢慢抬起头来。柳如云面色惨白,头上裹着大红色的丝绸巾。大红和惨白制造出一种奇特的美,筱燕秋被这种美震慑了,看着她半天没说出话来。
“我想你今天会来。”柳如云的语气非常的平静。
“你怎么知道?”
“你就是我,我的心思自己当然会知道。”
筱燕秋打了个冷颤。
“冷?”柳如云问。
筱燕秋点点头。
“冷得久了就不觉得冷了。”
筱燕秋细细品着柳如云的话。
留声机里的唱片转完了,屋子里面异常寂静。
“柳老师,我就要上台了。”
柳如云凝神看着筱燕秋,好一会儿才吐出来三个字:“好!哪天?”
“后天。”
柳如云点点头说:“我去。”
筱燕秋心里面一颤,随即涌上一股暖流,她没缘由地想哭。柳如云慢慢站起来,围着筱燕秋用优美的台步慢慢地转了一圈。她在筱燕秋的面前站定,充满感情地看着她说:“我给你化装。”
筱燕秋哽噎着叫了声:“老师!”
柳如云说:“你要感谢上苍,他给了你这个机会,不是人人都有机会的。”
筱燕秋使劲点点头。
“我要感谢你,是你把我这个将死之人重新带回到戏台上。”柳如云的话发自肺腑。
筱燕秋听懂了她的意思,心里面一阵难过:“老师。”
“好日子里,你我都应该高兴,是不是?”柳如云笑了。
“我高兴,真的高兴。”
柳如云回到桌子旁边坐下:“燕秋,你过来。”
筱燕秋走过去。
“我炖了排骨汤。”
筱燕秋恍然大悟:“今天是他的生日?”
柳如云点点头:“七十大寿。”
“他一直没来看你?”
柳如云不说话。
“老师,你不该这样对自己。”筱燕秋痛心地说。
柳如云的目光从绢人群中一一扫过去:“生死契阔,与之相悦,执子之手,与之偕老。”
“他这么想吗?”
柳如云点点头。
筱燕秋摇头。
“你不信?我信,有那么一天他会当着别人的面宣布我是他的妻子的。”
筱燕秋又摇摇头。
“你还是不信?”
“不信。”
“那你就等着看吧。”
“他要是这么想,就应该来看你,就是住在天边也要赶过来。可他没来。”筱燕秋说。
“这副皮囊不看也罢,他知道我的心,我也知道他的。”
“他知道什么?”筱燕秋问。
“他知道我的灵魂已经永远地留在我们俩分手的地方了。”
筱燕秋打了个冷战。汤热好了。筱燕秋把汤锅端上来,给柳如云盛了一碗,又给自己盛了一碗。
“再拿一个碗来。”柳如云命令她。
筱燕秋又取了一个碗放在桌子上。柳如云亲手盛了一碗汤,摆了双筷子放在桌子上。筱燕秋默默地看着她。
柳如云低声说了句:“吃吧。”
筱燕秋低头喝汤。柳如云放留声机,青衣委婉的唱腔在房间里面余音绕梁地回荡着。那碗没人喝的汤在桌子中间冒着热气。柳如云像凝视爱人一样久久地凝视着它。筱燕秋喝不下去了。
“老师,你不要这样。”
“不这样,又能怎样?”柳如云的尾音不自觉地拖上了韵腔。
筱燕秋摇摇头:“不知道,反正不能这样。”
柳如云充满感慨地说:“人生失意无南北,爱也罢,恨也罢,我的身子都回不到那个地方去了,我只能睁大眼睛,竖起耳朵让他的脚步声在我耳边萦回缭绕一刻不止。”
筱燕秋嘴唇颤抖,她站起身,无形的水袖一甩,身子抖起来:“喂……呀……”
柳如云紧跟着进戏了,她拖着韵腔:“春闺梦断,荒山凄冷。”
筱燕秋颤着手指,指尖从静静地看着她们的绢人青衣人群上划过去。她含泪接上了韵白:“你为何痴迷不醒?你怎能忍受孤零?”
柳如云的目光虚了,她看着周围的绢人青衣,动作优美地甩了一下无形的水袖。筱燕秋为她伴戏,屋子内,人影绰约,光影晃动。
“我习惯了一个人。一个人会孤芳自赏,一个人会顾影自怜,一个人最无所顾忌,一个人也失魂落魄……”柳如云转过身亮相,她的眼睛里面泪光闪动。
筱燕秋的热泪一下涌了上来。她不由自主地和上来:“落魄……喂呀……”
房间里面烟气腾腾。刘小能窝在沙发上抽烟,他被呛得直咳嗽。春来的影子像是用烙铁烙在了刘小能的脑子里,白天黑夜都是她。刘小能想,这是一个多么可恶的女孩子啊,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像感冒发烧一样来势汹汹,热度退了也就忘了,连点儿痕迹都不留。她永远有一种不满足感,恨不得把所有的生活一下子过完。刘小能掐了烟站起来碰到了脚下的足球。足球碰到墙又拐回来溜到他的脚边。
她总说我不成熟,莫非男人的成熟非得像女人生孩子一样需要一番折腾吗?女人不像男人,女人杀起人来,刀不见血。刘小能不能再想下去了,他飞起一脚把球狠狠地踢到墙上。
突然传来敲门声,刘小能仔细聆听。敲门声由怯懦变得坚定起来,而且越来越响。
是她!刘小能激动起来,拉开门一下子蹿到门外。“春来!”刘小能大喊了一声。
站在门外的推销员举着包装精美的盒子问:“要净水器吗?”
刘小能“嗷”的一嗓子:“滚!你他妈的给我滚得远远的!”
推销员吓得撒腿跑了。
刘小能的切诺基夹在车流里面慢慢往前开着。刘小能手把方向盘,他头发零乱,衣衫不整。
春来的身影突然出现在车镜中。刘小能以为自己看错了,死死地盯着车镜。春来的身影一会儿进来,一会儿出去。刘小能的车冲上马路牙子。行人惊叫着躲闪。切诺基在春来身边停住。春来冷漠地看着刘小能。
“上车吧,我有话对你说。”刘小能拉开了车门。
春来二话没说,打开车门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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