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场里座无虚席，前几排坐着市里的领导和艺术界的知名人士。魏笑天、李雪芬、范老爷子等京剧老前辈互相握手打着招呼。
“魏老，近来身体怎么样？”
“越老毛病越多，糖尿病。”魏笑天笑着应酬。
“那您可得多注意，别累着。”
“看戏累不着我。这出戏我看了几十场，知道戏核在哪里。我会把力气分配均匀了悠着劲看。等重场戏的时候，我才会铆足力气，屏住呼吸，把唱腔和表演一点儿不落地吞下去。然后闭目歇息，慢慢地品味咀嚼。”
范老爷子四处打量一番：“柳如云那个戏疯子怎么没来？”
“来了，在台上候着呢。”
“候谁？”
“还能候谁，筱燕秋呗。”
魏笑天不动声色地听着。
老章问：“听说柳如云得了癌症？”
魏笑天心里扑通一跳，眼睛转过来看着老章。
李雪芬嘴尖舌快地问：“老团长，你不知道这事？”
魏笑天看着她动作缓慢地摇摇头：“没人跟我说过。”
“治得挺好，已经控制住了。”
魏笑天把脸转到台上，好一会儿才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柳如云坐在椅子上看着对面侧幕条里站着的筱燕秋。筱燕秋俏眉俊眼，头上珠翠闪亮，她身穿淡雅的戏装，凝神静气地站在一边候场。筱燕秋翘着兰花指，扶正鬓角处的绢花，又仔仔细细地摞了一遍左右两片水袖。她抬起头凝神看着前面。开场的锣鼓点敲响。一缕追光打在筱燕秋的身上。
新娘要把自己嫁出去了，没有新郎，这个世界就是新郎，所有的人都是新郎。所有的新郎一起盯住了台上这个惟一的新娘。大幕徐徐拉开，筱燕秋出场了。她转身亮相，她的身段和台步，美轮美奂，无懈可击。
筱燕秋在台上如醉如痴地唱着。观众如醉如痴地听着。
魏笑天连声感叹：“这个筱燕秋，二十年过去了，不但本钱一点儿都没丢，功底反倒更加深厚了。如果不是天生就有二郎神护着，她成不了这样。”
柳如云坐在侧幕条边的椅子上不错眼珠地看着筱燕秋。她的嘴跟着筱燕秋的唱腔轻轻地动着，看得出嫦娥的唱腔她已经倒背如流，熟记于心。柳如云的手跟着筱燕秋台上的动作下意识地做出各种手形比画着。
演出进入高潮。筱燕秋连唱带舞，唱到流水快板的时候，她突然忘词了。台下骚动起来。
筱燕秋脑子里面一片空白，她像定格一样站在那里不唱了。乐队反复拉着过门。筱燕秋看着乐队犯傻。观众席里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魏笑天急了：“这丫头，这丫头！怎么这么不禁夸？”
李雪芬着急，她冲台上大声说：“往下唱啊，别往回找了！”
柳如云“腾”地站起来，她一阵眩晕，扶住椅子。这时候筱燕秋看到了柳如云。柳如云心急火燎地给她打着手势，叫她跳过这段往下唱。京胡使劲拉过门。筱燕秋根本就没有要往下唱的意思，整个戏台被晾在那里。乔炳璋跑上台冲舞台监督喊：“落幕，快落幕！”
大幕徐徐落下，遮住了站在台上愣神的筱燕秋。
观众不干了，叫嚷喧哗：“拉开幕！拉开幕！”
春来坐在观众席中，有失意也有快意，她的感受很矛盾。大幕徐徐拉开，筱燕秋走了出来。
筱燕秋满怀歉意向台下的观众深深鞠了一躬。观众们不依不饶。筱燕秋又向台下的观众深深鞠了第二个躬。观众静了下来。
筱燕秋慢慢抬起头，她声音低沉，但是非常诚恳地说：“刚才对不起大家，我忘词了。”
她眼泪涌了上来。
“这场演出我盼了整整二十年，我想把最好的唱腔献给观众朋友们，因为太激动了，所以出这样的丑。希望大家能原谅我！”
下面的观众抻着脖子看她，剧场里面没有一点儿声音。
筱燕秋又深深地给观众鞠了一躬。
观众席中一个中年男人突然大声喊：“甭客气！您太客气了!”
一个老头跟着喊：“是啊，我们等你的这场演出也等了整整二十年！你的心情我们理解。接着唱你的，别往心里去！”
筱燕秋破涕为笑，她笑得泪花滚滚。乐队人也跟着笑了。观众席里面的气氛热烈而轻松。
“这丫头活活吓死我了。”魏笑天吐出了一口长气。
筱燕秋说：“好，我把这场戏再重唱一遍。”
观众叫好，热烈的掌声长达一分钟之久。锣鼓点重新响起来。柳如云软软地坐在椅子上，她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急促地喘息着。筱燕秋重新开始唱了，她的唱腔把戏迷们的魂死死地抓住了。观众们不断地喝彩、鼓掌，剧场气氛空前地热烈。演出顺利地往下进行着。不懂戏的观众们聚精会神地看着。戏迷们则闭着眼睛，晃着脑袋，手里敲着板眼听着。
春来看着戏台上筱燕秋充满女人魅力的身姿，听着她余音绕梁的嗓音，心里像碰翻了五味瓶。她受不了这种滋味的煎熬，站起来走了。
手里面把着摄像机的刘小能看着离席的春来。耳机里面传来导播的叫声：“2号机，焦点虚了！”
刘小能转过脸调整摄像机的焦点。
柳如云从台上下来，在观众席里面找座位。魏笑天不动声色地拍拍身边春来让开的空座示意她坐下。柳如云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坐下。
嫦娥和后羿在台上缠绵悱恻。裴锦素扮演的后羿抒发着浓烈火热的情怀。筱燕秋如同嫦娥的精魂附了身，她无比深情地看着后羿，她的眼睛里面流光溢彩，浑身上下荡漾着秋水一样的柔情。柳如云被深深地打动了，泪水慢慢地浸透了她的眼睛。魏笑天不动声色地看着台上。
筱燕秋把满腔的块垒抽成了一根绵长的丝，一点一点地吐了出来，缠绕起来，挥洒起来。她在世界面前袒露出了她自己，满世界都在为她喝彩。她越来越投入，越来越痴迷，越陷越深。乔炳璋在侧幕条子里冲筱燕秋翘着大拇指无声地微笑着，他的眼里噙着泪花。
春来一个人站在文化宫门口的台阶上。面前灯光闪烁、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人都有影子，如果看不到自己的影子那就是魂掉了。春来的魂掉了，筱燕秋返场第一声唱腔唱出口的时候，春来的身子就轻了，轻得连脑子都没有了。站在这里冷静下来，她才猛然明白过来，她的魂已经被筱燕秋带到天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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