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燕秋从药房里面取出来一大堆药，她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间还算宽裕，两瓶液体三个小时就输完了，回家吃点儿东西，五点半赶到剧场，什么也误不了。这样也好，一边输液，一边养养神。累啊，真是累。输液室在走廊的另一边，筱燕秋拐过丁字路口，乔炳璋、魏笑天匆匆忙忙地从她身边跑过去，他们一脸焦急，谁也没看到筱燕秋。筱燕秋脑袋“嗡”的一声响，知道发生了大事，跟在他们后面跑起来。
柳如云头上包着大红的绸巾躺在床上，她的身上插满了管子，身边围着抢救她的医护人员们。乔炳璋和魏笑天冲进病房。
“你们是病人的家属？”医生问。
乔炳璋愣了一下，慌忙点点头。
“病人不行了，准备料理后事吧。”
魏笑天如雷击顶，张着嘴，呆站在那里。
“五天前还好好的呢。”乔炳璋急了。
医生平静地回答：“这种病，说不行就不行了。”
筱燕秋身子晃了晃，她一把扶住了墙。
“她怎么会死？她不会死的！”魏笑天冲着医生喊。
医生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柳老师！”乔炳璋伏在柳如云的耳边叫。
弥留之际的柳如云嘴唇颤抖着。
“你说什么？”乔炳璋问。
“堂上何人喧哗？”柳如云说的是韵白。
众人面面相觑。魏笑天冲向堵在床边的医护人员。众人吓了一跳，纷纷闪身躲开。
魏笑天扑倒在病床前，“扑通”一声，单腿跪倒，他打了个千。
“为夫魏笑天前来请罪。”魏笑天声音颤抖着说。
筱燕秋含泪的眼睛一下瞪大了，她看见金星在眼前飞舞。柳如云听到魏笑天的声音，脸上罩上了一层红光，她睁开眼睛努力寻找着，可是她什么也看不见了。柳如云的手在空中手形优美地指着、抓着，说着无声的语言。魏笑天苍老的手哆嗦着迎上去，两只颤抖的手死死地握在了一起。
柳如云气息微弱地吐出两个字：“汤……汤……”
“我喝了，那一砂锅汤我都喝光了。”
柳如云挣扎着吐出几个字：“等……你……还在那儿等……你……”
魏笑天使劲点头。
柳如云面带笑容，欣慰地在魏笑天的怀里吐出最后一口气。
魏笑天泪如雨下，他哽噎着迸发出老生才有的悲怆的叫声：“妻呀……呃……呃……”
筱燕秋眼前一片模糊，她被自己的抽泣声噎得上不来气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病房的。筱燕秋泪如雨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她走进输液室时衣襟已经被泪水打湿了。
护士接过筱燕秋手中的药问她话。筱燕秋什么都没听见，她耳边只有《奔月》的唱腔回响萦绕。筱燕秋入神地听着，眼睛像盲人一样呆呆地盯在护士的脸上。护士吃惊地看着她。
筱燕秋的眼前渐渐黑了。她顺着墙滑坐在地上。
筱燕秋看见自己身着戏装舞着两只水袖在翩翩起舞，风助舞姿，她身上的裙带被风吹着，涨得如同满月。筱燕秋旋转腾飞，她对着天上的明月绽开了笑脸。筱燕秋舞动着十几米的长袖起飞了，她飞了两下又落下来。再飞，又落下来。筱燕秋急了，她站在地上使劲挥舞着两只长长的水袖。水袖在寂静的夜空里面“呼”“呼”地响着。筱燕秋仰望天空。月亮升高，离她越来越远了。柳如云的声音在夜空里回响着：“燕秋！燕秋！”
筱燕秋满头大汗，她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别丢下我，你别丢下我！”
筱燕秋把自己哭醒了，她懵懵懂懂地睁开眼睛。液体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流着。周围的病人好奇地看着她。
“你做梦了吧？”有人关心地问。
筱燕秋迷迷糊糊地想了一会儿，“呼”地坐起来。
“现在几点了？”她问身边的人。
“六点半了。”
筱燕秋拔下针头撒腿往外跑，跟刚进门的护士撞了个满怀。
护士喊：“喂！你还有半瓶液没输完呢！”
华灯初上，灯火通明。筱燕秋在街道上缓缓地跑着。筱燕秋边跑边伸手拦车，没有一辆出租车为她停下。筱燕秋不停地跑着，她的头发跑散了。面瓜今天是夜班，他熟练地指挥着来往的车辆。他看见一个女人在马路上奔跑着，她的长发像瀑布一样地左右甩动着。
面瓜自言自语：“跑马拉松哪？没接到通知啊!”
筱燕秋披头散发地冲进化装室的时候，一切都晚了。春来已经上好了装，她光彩照人地坐在镜子前面。筱燕秋在镜子里面和春来对视着，两人谁也不开口说话。筱燕秋突然转身，她一把抓住了化装师。化装师吓了一跳。
“我是嫦娥！我才是嫦娥！”筱燕秋在心里面呼喊着。
筱燕秋满眼都是悲凉，她看着化装师，嘴唇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来。筱燕秋松开化装师，她像丢魂了一样，在屋子里面转了一圈。郑安邦送给春来的大花篮摆在屋子的中间。
春来一声不响地低着头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筱燕秋觉出了累，觉出了软，她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面。
她真盼着王母娘娘能从天而降，给她一粒不死之药。她只要吞下去，装都不用化就能变成嫦娥。筱燕秋呆呆地望着镜子里面的春来，不由地从心里面感叹，上了装的春来真是比天仙还要美。她才是嫦娥。这个世界上没有嫦娥，化装师给谁上装，谁才是嫦娥。
服装员给春来穿服装上行头。新闻记者的摄像机对准了春来。筱燕秋目送春来走向了场门。
开场的锣鼓点敲响了。大幕徐徐拉开。筱燕秋站在春来的身后往台下看。郑安邦坐在第三排正中间的位置上，他冲春来微笑着，他冲春来鼓着掌。筱燕秋看到了台下的郑安邦，心里面慢慢平静下来。筱燕秋知道，她的嫦娥这一回是真的死了。嫦娥在筱燕秋四十岁的这个夜晚停止了悔恨，死因不详，终年四万八千岁。
筱燕秋回到化装室，无声地坐在化装台前。剧场里面传来鼓掌喝彩的声音。化装室里面显得越发安静。筱燕秋望着镜子里面的自己，她久久地望着。
筱燕秋对自己说，观众接纳春来了，掌声和喝彩声就是最好的凭证。嫦娥在我身上死了，可她又在春来身上诞生了，我应该高兴，我应该高兴是不是？筱燕秋盯着镜子等待着回答。镜子里面的那个人沉默着一声不响。筱燕秋拿起水衣给自己披上，然后取出底色给自己抹好打匀。
筱燕秋转过头平静地对化装师说：“麻烦你给我吊眉、包头。”
化装师愣了一下，还是照她的话去做了。化装师给她上齐眉穗，戴头套。筱燕秋做这一切的时候是镇定自若的，出奇地安静。她的安静让化装师不寒而栗。
化装师害怕极了，惊恐地盯着她。
筱燕秋并没有做什么，也没说什么，只是拉开了门，往门外走。
筱燕秋走到服装架子前面站住。坐在那里看晚报的服装员慢慢站起来。筱燕秋一言不发伸展双臂让她把戏装给自己套上。服装员心中诧异，可还是按照她的意思给她把行头穿戴好了。
摄像机的巡像器里面，春来挥舞着两只水袖尽情地舞着唱着。刘小能把着机器看着。
他觉得春来离自己非常远，非常远，远得好像从来就没认识过她，她对于刘小能来说已经完全成了一个陌生的人。
郑安邦坐在观众席里面认真地看着春来。
他觉得这个嫦娥怎么也变不成二十年前的那个嫦娥了，生活在往前走，丢了的东西用多少钱也买不回来了。人的感情真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东西，无论你怎么样努力都到不了你想去的地方，它总是让你觉得自己不是上错了车，就是下错了站，没人能准确地说清楚感情的尽头到底是什么。
乔炳璋坐在观众席里面认真地看着，仔细地听着。台上的嫦娥叠化成柳如云，叠化成李雪芬，又叠化成筱燕秋。渐渐又还原成春来。
乔炳璋伤感地闭上了眼睛。柳如云死了，一个人的生命结束了，她所代表的那个时代也就结束了。今天二十岁的春来又登上了戏台，预示《奔月》的新纪元开始了。筱燕秋啊，筱燕秋，你看到这一切会怎么想？
他轻叹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唉，人是人的原因，人却不是人的结果啊。”
化装师悄悄走过来，跟他附耳低声说着什么。乔炳璋的脸色变了，他站起身，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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